三月的最后一天,顧念從早市上買了菜回來,正掏鑰匙開鎖,巷南頭飛快跑來兩個男人,唰地沖到顧念面前,開口就問,“你是不是小顧大夫?!”
見對方一副急火火的樣子,顧念也不浪費時間,干脆地點頭,“我是。有事?”
“帶上藥箱,跟我們走一趟,等你救命呢。”
“什么人受傷?”
“咱家小相公。”
顧念馬上扯落掛鎖,進屋放下籃子,從診室里拿了一個紅色的新藥箱,鎖了門,隨那兩人匆匆走了。
來到玉府街,走進離煙花后巷很近的一條巷子,從后門進入一個小院,再走一進來到有二層樓的小院,一位已經等候多時的小僮領著顧念來到樓上某間屋子。
屋里布置簡陋,只有基本家具,墻角的床卻大得顯眼,此刻床上躺著一個臉色煞白失去知覺的漂亮少年,上身裸露在外,布滿紅紅紫紫的痕跡,下身蓋著薄被,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血腥味。
這副場景再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顧念就白活一世了。
顧念把藥箱放在床腳凳子上,先伸手去摸病人的頸動脈,看有沒有治療的價值,然后再把腕脈,看他現在的脈象是否能承受手術。
脈搏顯示情況都還可以,顧念喚那小僮幫她把病人翻個身,擺成膝胸臥位,也就是跪在床上噘起屁股,痔瘡手術和直腸指檢時首選的那種姿勢,這叫充分暴露手術區。病人已經失血昏迷,只能靠旁人被動擺弄。
小僮聽懂了顧念的意思,上前把被子一掀,床單上的大量血跡,顧念不禁想起七步縣的那個夜晚,有些難過地撇開了頭。
房門吱啞一聲,一方手帕從顧念眼角滑過,跟著一股廉價的香風飄來,顧念趕緊讓開一邊,既是讓小僮做事,也是想看看是誰跟自己搗蛋,結果看到一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再厚的粉也遮不住滿臉的皺紋,但頭發又是黑的,無法猜她到底多大年紀。
“這位是媽媽吧?怎么稱呼?”顧念臉上飛快地掛起客氣地職業笑容。
“人人都叫我易媽媽。”老鴇顯然全部心思都在床上的少年身上,“小顧大夫,你看他還有救嗎?”
“還有脈搏,但要抓緊時間,不能再這么流血下去。介意我問問這是怎么弄的嗎?”
“哎呦,小顧大夫,我們這花室都是相公,你一看不就知道了,還問什么呀。”
“咳,抱歉,是我沒說清楚。易媽媽,客人有用工具嗎?比如假什么的?”顧念差點讓口水嗆著,花在這個社會是這意思咩?
“哦,那沒有。小林子是咱這的頭牌,人甜功夫好,那阮大爺一向最喜歡得緊,出錢包養,供他隨時享樂。結果,今天一大早,也不知道那阮大爺在哪受了氣,沖進來把小林子一通折騰,又氣沖沖地走了。小僮進去收拾,才發現咱家孩兒已經成這樣子,就趕緊把你給找來了。小顧大夫,你可得好好醫治,我們小生意,損失不起頭牌,你要我們怎么做只管說。”
“提一桶溫開水,兩個盆,一個水瓢,兩塊干凈的擦手巾,一壇烈酒,拿你們最烈的,越燒喉越好,再多拿幾個干凈的小碗。”顧念一邊聽老鴇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一邊挽袖子,吩咐小僮把桌子拖到近處,打開自己的藥箱,把工具和藥品鋪了一桌。
易媽媽看到桌上那閃亮的黃色金屬工具,覺得背心一股寒氣,扯著嗓門沖外面喊人拿水拿酒。
窯子這種地方,水和酒永遠不缺,東西很快就送了來,屋里除了老鴇執意要留下,顧念沒再讓其他外人進來看熱鬧。
顧念讓小僮用水瓢舀水幫她洗手,仔仔細細把手擦干了,才回到床前,用帕巾鑷夾起一塊塊紗布蘸著烈酒仔細地擦拭皮膚上的血跡,觀察傷口情況,以及為了手術,必須消毒三遍以上。
“易媽媽,你們是不是自己上過藥?”出血仍在繼續,還有股藥味。
“是啊,受傷是難免的,一般都自己用點止血藥,可這次實在止不住了,才記起這附近來了個新大夫。沒關系吧?”
“啊,也許就是這止血藥讓他堅持到了我來,不過現在我要全部擦掉。”顧念換了塊新紗布蘸上酒液伸進傷處擦拭,帶出來的都是血,再換一塊,就這么不停地擦,很快腳榻上放著的那個空盆里就扔了一堆的沾血紗布。
老鴇雖然見慣了血,這會兒卻多少有些受不了,覺得好像自己的屁股也在疼似的,站得遠了一點。
顧念帶來的紗布消耗了一半,總算看清了傷口的樣子,嚴重撕裂傷,只能吊肛線,傷口內外還算干凈,她剛才那一番清洗消毒都沒有帶出腸道穢物。
顧念再摸了摸病人的脈搏,還算平穩,應該能經得住接下來的正式治療。
把這鑷子用塊干凈紗布墊著放到桌子另一邊,顧念拿了一根長度適中的彎針,穿上極細的羊腸線。她買縫合線的時候,藥鋪掌柜打包票說這線不用拆,會自己化掉。那她就買了,貴得要死。
小僮看到那針線抖了個哆嗦,但他沒得逃,照顧念的吩咐爬上床,扶穩病人,以免在昏迷中感到疼痛而亂動。
“小顧大夫,還要用針啊?”老鴇的聲音也有點發飄,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嚴重到這種地步,手帕遮臉,不敢看。
“易媽媽,病人嚴重撕裂傷,這部位本來就不是那個用處,功夫再好也要注意保養,不然診金是很貴的,比一般的傷口縫合還要貴得多。老這么受傷,人廢得快不說,那個什么大爺給的包養費夠不夠醫藥費啊?”
“哎呦,那哪夠啊,小顧大夫,你是不知道,咱家小林子功夫好到有人來挖墻角呢。”提到錢,老鴇興奮地上前了幾步,可一旦看到顧念手里的針伸向了她的孩兒,又立馬退回去老遠。
顧念對肛腸外科的經驗不太充足,雖然輪轉了,但其實沒觀摩幾次,那個科室男病人比婦病人多,男病人看到女醫生心里發怵,比讓他們看到女護士還難受,更別提讓她們一群女醫生實際上手操作了,只有男同學能留在診室里,女同學都在辦公室寫病歷。
幾番猶豫思量,腦海里不斷回憶肛腸部位的解剖圖,顧念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信念,終于大著膽子下了手,拿出柳依依繡花的精細本事,將針深入創處,每一處撕裂的部位都由深至淺都密密地縫上。
打完最后一個結,剪了線,敷上藥,塞進一個紗布卷,包扎好,顧念才直起腰來,一陣酸軟襲來,頓時就齜牙咧嘴,撐著桌子站了一會兒才恢復點力氣,將用過的器具放到一邊,讓小僮伺候她洗手,不忘囑咐接下來的護理事宜。
老鴇讓小僮仔細聽著,她出去了一會兒,片刻就回來,手里拿著半吊錢。
“辛苦了,小顧大夫,這是診金。”
顧念沖掉手上的泡沫,用另一塊巾子擦干手,這才接過錢,憑重量,足有四五百文,比街上正經醫館處理一般外傷的價錢多了一倍。
“雖然老萬大夫幾年前就不做瘍醫了,但價錢我們沒忘,像咱家小林子這樣的傷,是得這么些錢。換到那些正經大夫,你就是照此再多給一倍人家都不肯來,他們寧可治療得了臟病的男人,也不會來看小相公的屁股。”
顧念表示理解地點點頭,將診金收進懷里,回到桌前拿出她自己的紙筆,寫了個藥方,再三叮囑小僮好好服侍,她明天會再來換藥。
“易媽媽,我還沒正式開張呢,承蒙看得起,給了我第一筆生意,你放心,只要你們遵照醫囑好好照顧他,你這孩兒我一定會精心治療好的。”顧念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道,她仔細小心地將沒用過的和用過的分開包好,尤其那幾樣用過的,單獨包個布包放到一邊,一會兒拿在手上帶回去。
“哎呦,小顧大夫客氣了,自打傳出你要開醫館的消息,咱們這條街上的人都等著看你的醫術到底怎樣呢,沒想到今天讓我開了個葷。要是真治得好,你的醫館保證天天財源滾滾。”
“呵呵,易媽媽真會說話。出于大夫的角度,有些自斷財路的話本不該說,手下姑娘相公越健康,他們每個人給你們賺的錢更多不是。”
“承蒙顧大夫吉言,以前是沒辦法,現在好了,有了小顧大夫,我們這也終于可以放心做生意了。天天換新人,時間久了,我們也很吃不消的。”
這時候,顧念已經麻利地收揀好了她的全部物品,藥箱挎在肩上,胳肢窩里夾著那個布包,老鴇從小僮手上接過藥方,送顧念出門的同時,吩咐門外的手下去買藥。
顧念被人領著原路離開,送到外面的巷子,然后她自己慢慢走回家去。
今天做成了第一筆生意,她心里還挺美的,哼著只有她才懂的歌曲步出巷子來到玉府街,看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潮車流,她想每月一千八百文的房租也許真的不是那么太大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