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之臣,這四個字說重未必多重,說輕卻極有可能是胸口上最后的那根稻草。比如眼下的津洲候,努力一輩子,到頭來了,連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個兒要什么了。
權勢地位,已經高到讓皇帝都忌憚了,除了那張龍椅沒坐過,該做的都做過了。津洲候也確實是放不下兵權,甚至已經做好了拒絕的淮備,可沒想到,一氣兒不吭直接就把他這“三朝老臣”排除在外了。
顧雁歌這時候看著津洲候,而津洲候在看著蕭永夜,蕭永夜依舊是慣見的態度,不疏遠可也未必多親近。津洲候算是草根之臣,自來就見不得像蕭永夜這樣高門大閥里出來的,總覺得這樣的人身上帶著股傲氣。而傲氣太滿的人,總歸要自食苦果,可蕭永夜身上沒有,這讓津洲候不安。
“姐姐…”
在她正愣看著津洲候的時候,顧承憶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了,湊在她身邊把她給喚回神兒來了:“嗯,承憶也來了,用過飯了沒有,我怎么瞧著你這幾日不見就瘦了。楊嬤嬤到你府里照顧,可還妥當?”
顧承憶很淺很淺地一笑:“姐姐,一句一句來,你也不過才三、五日不見我,卻像隔了三、五年一樣。分了府后,宮里特地賜了丫頭和小廝,府里的管家是王府帶過去的,當然也貼著心,姐姐不要拿我當小孩子看待。”
顧雁歌心里暗暗嘆了一聲兒:“是啊,有日子沒跟你細細說說話了,不知覺的,連當初吃飯都不知道手往哪擺的小子,如今是慎郡王了。”
如果可以,她倒希望顧承憶不必長大,只是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宮廷和朝堂,不長大,就只能做炮灰,成為別人往上爬的墊腳石。
顧承憶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回了一句:“姐姐。我還是承憶,不會變的。”
“從總該長大,哪能不變呢!”正在兩姐弟說著話的當口上,宗室進去了,內廷又出來了。
捧著朱紅大匣的顧應無一襲喪服,迎著午后的炎熱的大太陽。站在正殿的門中間兒,難得地滿臉威儀。只見他舉高雙手,大喊一聲:“廷詔在此……”
下頭便成了一片高高低低的呼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顧雁歌差點沒反應過來,還是顧承憶手快,拉了她一把。要不然就站在上頭當靶子了。只是這猛地拉一下,這幾天跪得酸疼的膝蓋更加疼得厲害了,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兒,還沒理順呼吸呢。那句萬歲萬歲萬萬歲,又差點讓她笑岔了氣,都已經蓋棺了,還萬歲呢……年五十七而終,六十還不到呢!
在她痛得胡思成想的當口上,顧應無開始宣廷詔,按景朝的規矩,這是皇帝對一干老臣的安排,老臣不留朝,一是為了替繼位人肅清障礙,二是示恩,讓該歸老的臣子安養天年。
只是這一規矩,多有人不喜歡就是了,有幾個原意安養天年的,巴不得在這朝堂上折騰到最后一口氣都咽下去不可。
“……其有一世功榮耳,特賞二班老臣,榮晉保恩歸,…得文章華彩于天下,特賞俊臣李西木恩歸……”
前頭念的大都是些不大不小的官員,聽到得人,有面無表情一臉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漠然,有的是一臉不相信,帶著不甘愿地神色瞪大眼晴。嘖……顧雁歌輕輕晃了晃腦袋,這里可正好是看世情百態的地方,皇帝就連最后要走了還要留下這么一大題兒。
“……少壯從軍,中年建業,及至近車,功勛卓著,乃國之梁柱,世之雄才也…特賞津洲候,謝奉山晉津洲候,屬地津洲……”
津洲候是廷詔上的最后一個,這最后一句落下,整個殿臺上上下下都沒了聲兒。不少人悄悄抬起頭來看向津洲候的方向中,正在所有人都猜想津洲候會不會有什么動作的時候,津洲候卻重重一拜,高呼道:“臣謝主隆恩…””
這一聲謝主隆恩,讓正待看情況的人又低下頭去。這一瞬間多少人的變了又變,顧在殿臺上頭頂著太陽看不太清楚,卻也清楚感覺到了下頭的氣氛變得跟走馬燈似的:“嘖,這場景、這視覺,歷史劇可拍不出來。”
這一刻,津洲候是再不想應也只能應了,這場面上也容不得他拒絕,拒絕了就是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轉眼間,一道廷詔,讓多少曾經位極人臣者,重重地摔下了云端。
其實算起來,津洲候算好的,好歹退在了王位上。異姓王可不是隨便能撿得來的,顧雁歌撇了撇嘴,她倒還想把人往好處想,遲早得被人賣了,不……也許該說已經被賣得差不多了。
喃喃了句“人心不足啊!人心不足”,嘖,津洲候的被慣大了更難滿足。
下午宣完了廷詔后,正式的大祭就開始了,大祭過后,就該擇吉日奉新皇登基了,到那時只怕又有一番天翻地覆。
“雁兒,待會兒過恪王府去,眼下府里正除塵迎大祭,有管家和娘在看著,咱們就不回府去裹亂了。”蕭永夜話是這么說的,實際上卻是奔恪親王去的,眼下的場面,他們都還年輕,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打算。
顧雁歌也恰好是這么想的:“正好我也想去府里躲躲閑兒,你不說我還得拉你去呢,這兩日京城時辰里外外全在忙和著,咱們也只能回王府去偷個清閑了。”
顧次莊這小子眉眼一轉就跟了上來,他不是摸不清時局,是摸清了不知道該怎么辦,這小子機靈著吶。顧應無在后頭瞇著眼晴,見顧次莊跟在蕭永夜和顧雁歌后頭,眼一挑也跟了上去。
瑞王爺在一旁干著急,他倒是想跟過去,可他跟在人小年輕兒后頭太不像話了:“二莊,早點回家,父王和母妃還等你吃晚飯呢!”
顧次莊聞言呸了一聲,低聲喃喃著:“爺已經另立門戶,有日子都沒回府上吃飯了,老頭子,你不厚道。”
顧應無一巴掌就壓了上來,湊到顧次莊旁邊,勾肩搭背上演著哥倆好的戲:“二癡子,跟哥哥說說,你打算干什么去?”
“呸,你少來,你就比我大三天,別跟這哥哥、哥哥的。雖然你小子的鼻子比狗還靈,但是別跟著我,跟著我也不跟你說。”顧次莊當然是個守得住秘密的,就算是瑞王爺都沒說過,怎么會跟顧應無說。
沒想到顧應無狠狠錘了顧次莊一把,笑著壓低聲音說:“二癡子,你騙不住我,而且你不跟我說,我也早知道了。走吧,咱們一塊兒順道去拜見一番!”
“切,你小子少套我話,以為被你這么一哄就全倒給你啊,我又不是倒夜香的。”顧次莊也不去上顧應無的當,他們倆兒是半斤八兩,同為騙人的租宗,怎么會讓人哄了去。
顧應無一笑,他倒越來越好奇是個什么人了,皇帝難道沒死?不可能,他雖然不會醫術,可多年行游,裝個游醫絕對不會露餡兒。親手切過了脈,不信皇帝還能活過來:“二癡子,你這態度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嘖…不可能吧!”
顧次莊跟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向前快走幾步,邊走邊說:“少哄我,一邊涼快去。”
“但聞朱帳中軍坐,十里銷煙散作塵,好詩…好詩啊!”顧應無了解顧次莊,就跟顧次莊也了解他一樣,他們倆是一根弦上的兩個不同音兒,輕重有區別,可本質是一體相同的。
顧次莊這輩子,讓他服的人,也就恪親王一個了。別人不知道,顧應無不能不知道。
顧次莊冷瞥了一眼,心里卻在亂跳,他應該沒說什么,這小子怎么猜出來的:“你就瞎猜吧你,慢慢在這猜,猜對了才算。”
“安郡王、敏郡王,恒王請二位過去呢。”
顧雁歌和蕭永夜在前頭,見二人拉拉扯扯的,便留了個心,這才差內監去把二人請來:“應無、次莊,上你們這是做什么,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話。”
“我不跟他一路,我嫌棄他、煩他”…”顧次莊一邊拒絕,一邊爬上馬車,顧應無一笑就跟了上來。
“雁兒,你成了親,你該補請哥哥吃個飯,眼下得茹素七日,哥哥也不挑,記得恪王府上的廚子是擅做素菜的,要不請哥哥嘗兩口?”顧應無往后頭看了一眼,有人在不遠處看著呢,想了想又下了車,順手還把顧次莊揪了下來:“嘖,時間不對,喪服期間不宴不請,咱們得守著這規矩。
二癡子,你現在可代衣著宗室,不能為貪這口壞了規矩禮儀。”
顧次莊莫明其妙,他又沒說要吃飯,但下車一看,那頭有人探著頭往這邊瞧,也只好老實答應了,還無比正色地道:“皇上,侄兒錯了,侄兒這就回府思過去。”
顧雁歌挑簾子正想看是什么個情況,蕭永夜連忙攔住了她:“沒事,不要看了。阿成,趕車吧!”
“怎么了?”
“有人在看著,也可能不是監視,但小心些總不會錯。”
…顧雁歌默然,只怕等新皇登基之后,就連中午吃飯吃了多少粒米兒都得被人關注著,這日子過得,真是越來越精彩紛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