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千興、金得培二人,久處北疆。來往雙城不知多少次,輕車熟路。金得培更曾參加三年前的攻城之戰。熟悉雙城一草一木。地形者,兵之助也。有此一條優勢,他們的攻擊往往打在雙城的弱處。慶千興親自督戰,麗卒無不奮勇。城墻上頓時吃力。
頭上石彈呼嘯,腳下弩箭、箭矢橫飛。麗軍別將提劍立在陣后,催促軍卒沖城。幾隊勇士抬舉撞車等物,由投石機掩護著,來撞城門。
鄧舍就在城樓上,微微向下瞟了一眼。傳下命令,城內腳匠營士卒,用盆、甕、缸等器物,盛滿滾開的油,流水價送上。摻入人糞便,劈頭蓋臉,往城門下的麗卒身上倒去。
一時間,城下糟亂號叫。滾油順著盔甲的縫隙滲透其內,麗卒被燙的皮開肉綻,人糞便有毒,沾染到肉上,痛不欲生。意志力弱的滿地打滾。
收集的油不多,所以沒辦法分給各個垛口,只能聚集,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麗軍的云梯一架架從填壕車上推過,密密麻麻,加上五六架對樓飛橋,幾乎南城墻的每一個垛口,都陷入了拉鋸爭奪戰。
箭矢、石彈阻擋不了敵人的攻勢,瓦塊、磚石,紛紛被守卒扔砸下去。被砸中的,不致死命,倒霉的,卻也頭破血流,眼瞎牙掉。大根的檑木順著云梯推放,用機關控制,滾落一定距離,再拉升上來,重新擲下。
擋不住麗卒人多,慶千興鐵了心一鼓克城。五千人留了五百守南營;派到山口的兩千人,留下一半,收攏了逃散府縣軍數百,統統帶回,一并攻城。總共攻城人馬四千余人,分成三隊,一隊兩千人后備、虛虛看住其他城門;兩隊各一千余人,輪番上陣。
鄧舍手中可用守卒一兩千,南城墻重要,分的人多點,也才八百人。麗軍投石機、弩箭厲害,苦戰至今,半夜功夫,傷亡二百。要非鄧舍帥旗不動,左車兒奔突救急,早就不支。
繞是如此,士卒乏力,麗軍漸漸占了上風。
鄧舍面沉若水,克制著不動聲色。到該出奇兵的時候了。緩緩道:“麗軍囂張,想要一擊破城,癡心妄想!不狠狠打他一下,他不知道誰是英雄。需要猛士出藏兵洞,沖擊一陣,我兄弟何人可為之?”
他身邊的親兵、隨從接連派出,此時五十人不到。受他披風的麗卒賤人不懂漢語,每每被人搶了任務。這一次,見鄧舍嘴皮一動,猜是又有任務,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下躍出。跪倒在地,叫了幾句。
有人翻譯:“他說,將軍厚恩,愿為將軍效死。”
“本將就在這兒,看你破賊,看你歸來!”鄧舍扶了他起來,從自愿者中選出十人,披重甲,執利刃,奔下城墻,掀開藏兵洞,暴喝殺出。
人人皆知,他們一出城,陷入敵陣,必死無疑。凝神觀看,那麗卒沒有學過軍中技擊,出手落刀不成章法,然而拼死無畏。一人投命,足俱千夫。城下敵人攔截不住,竟被他一氣沖到一座云梯之前,云梯下的敵人倉促不及,亂作一團。
那麗卒一邊沖殺,一邊口中叫喊。城上聽不真切,鄧舍問道:“他在說甚么?”
懂高麗話的親兵側耳聽了會兒,回答道:“他在說,做了一輩子的賤狗,今天,要做一回人。”鄧舍心中惻然。城下敵人不少賤民出身,物傷其類,稍稍一退。
兩三個督陣官,聞訊而來,連殺兩個后退士卒。逼迫眾人往前,圍住十一個出城的死士,箭矢齊發,刀槍并舉。死士力單,招架不住,然而,每死一個,必拉一兩個、甚至三四個敵人墊背。
那麗卒身中四五箭,臂斷腿折,兀自不肯丟刀,渾身是血,滾在地上,砍挨近敵人的腿腳。高麗軍官監督著士卒涌上去,將他亂刀分尸。臨死前眼望城樓,大喊不絕。
“他在說:不敢和將軍稱兄弟。只請將軍別忘了許軍中麗人賤民脫籍為民的承諾。”
微末之恩,輕死相報;臨死不忘同類,此人有古義士風范。鄧舍不禁敬佩,微微后悔,不該派他下城,留在身邊或許將來更有用處。注目他的尸體良久,見麗軍軍官為了泄憤,屠戮鞭尸。傳令:“告訴城下,勇士不可辱。本將愿以左車兒所殺敵將之首,換我十一義士尸體。”
城下自無不允。
天色將亮。高麗人連攻一夜,軍勢有些疲憊,退下去休息。換過尸體,鄧舍真心實意地哭喪吊拜,指天發誓:“必以十倍之敵首,來祭奠我勇士英魂!”
拔出馬刀,割裂胳臂,血流了一碗,登上最高處的城樓,涂抹到戰鼓上。脫下鎧甲,取過鼓槌,赤膊擊打。細雨繽紛,天陰風卷。滿城士卒仰首觀望。城外麗軍也被吸引,敵我數千將士鴉雀無聲,只聽那鼓聲慷慨悲涼。鄧舍亢聲而歌,祭奠英魂:“君生之初,尚無造。君生之后,逢此百憂。噫兮,君既身死,魂歸家邦。君寐無覺!”
這首歌,每次安葬陣亡將士,他都會唱起,士卒們通曉意思。心有所感。那麗卒賤民臨死都知道不忘同類,而亂世眼見耳聞,盡是同類的人自相屠殺。所求一活艱難無比。豺狼遍地,難求活,該如何?鼓聲漸漸激昂,沖遏行云,殺氣顯露。
“殺!”“殺!”“殺!”
四面城墻上的小鼓隨之擊打,節奏強烈,聲勢震天。雨勢,為之一阻。鄧三之死、眾多老兄弟之死、一路所見餓殍慘死,種種不平慘狀,一一浮上鄧舍心頭。天遣魔軍殺不平,不平人殺不平人。不平人殺不平者,殺盡不平方太平。他暴喝一聲:“殺!”
千人應聲:“殺!”
殺氣沖天。麗軍膽寒。
“左車兒何在?”鄧舍扔下鼓槌,昂然喝問。
“末將在!”
“帶二百騎兵,即刻出城。盡將留駐壕前的麗軍驅逐壕外,毀其攻具!”
城門打開,二百人卷襲驟出。留在壕內看守攻具的三四百麗軍沒想到紅巾敢出城,根本不是不是殺氣盎然的紅巾對手,一擊而潰,丟盔棄甲地奔回本陣。左車兒縱橫壕溝之內,搭箭遠射,對敵奔來應戰的麗軍騎兵。
分出數十人,砍斷填壕車的掛鏈,將它們掀翻到溝內。麗軍的投石車、弩炮反應過來,紛紛射擊。任務完成,左車兒不戀戰,兜轉回城。
這一次短暫交鋒,實際上起不到什么殺傷。高麗人準備的填壕車很多,損害幾架無關大局,但是在士氣上,又受到了一次打擊。
白天一天,高麗人攻城兩次,對東邊城墻也展開了攻勢。鄧舍怕河光秀沒經驗,調撥左車兒往去指揮。南城墻傷亡不斷,連連告危,鄧舍不顧傷處,披甲上陣。勉強抵住。
高麗人的第二輪攻勢直到半夜才停下。東城墻不是主攻方向,損害不大。南城墻甕城門已經破了,準備的假山、巨石添堵在城門后邊,暫時無虞。
鄧舍命吳鶴年調集高麗老弱,分一百士卒看守著在城后十米的地方挖掘壕溝,推倒房舍,在一側壘砌高墻。萬一城門破,以此做為最后一道防線。
南城墻坍塌兩處,好在都不長。守卒用行女墻、石塊、巨木等拼湊填充。
一日一夜的激戰,守卒傷亡半數有多。鄧舍拆東墻補西墻,調集二百北城墻、西城墻的士卒過來補充。雙城,就像是一個破爛不堪的甕,處處漏水,隨時有陷落的危險。
也許,到了發出信號,召回文華國部的時候了?鄧舍累壞了,隨便坐在一堆瓦礫上,任親兵夾緊包扎他脖子、手臂上的傷口。細雨落在他的身上,和汗水混在一處,身上熱氣騰騰,雨水冰涼,很舒服;他心中尋思:但是,麗軍還不夠疲。
他估算己方士氣、城墻堅固度,認為,至少能再打退麗軍一次攻勢。到那時再叫回文華國罷。
他的估計太過樂觀。高麗人休息了兩個時辰,凌晨,發動第三輪攻勢。
投石機一字擺開,弩炮火力覆蓋。夜間坍塌的兩段城墻、城門三處受到重點攻擊。尤其城墻一段,一員高麗上將,厚甲挺槊,突擊最前。兩刻鐘不到,填補城墻的行女墻、磚石、大木被麗軍清理一空。
十幾個剽悍麗卒,嗷嗷叫著,隨那上將向城內沖擊。一隊守卒搬來橫叉木,阻擋缺口,弓箭手施放箭矢,投石機也移過來,連綿不斷地投擲石塊。
幾聲慘叫,城墻斷裂處掉下來了兩個麗卒。鄧舍剛下城墻,急忙抬頭,卻是坍塌城墻鄰近的一截被麗卒突上。防守的士卒力疲人少,節節敗退,很快,麗卒在城墻上站穩了腳,人數慢慢增多。
鄧舍心知不好,自己判斷錯誤。當機立斷:“傳令,城中舉火、燒煙。”事先搜集了很多干草、柴火、干燥糞便等,可以點火,可以生煙。自有親兵奔馳去辦。
無論如何,也得頂到文華國部趕來。計算破山口、遠近里程,文華國回來需要兩個時辰。堅持得了兩個時辰,勝;堅持不了兩個時辰,敗。
北城墻急報傳來:“北門外發現敵蹤,千人上下,在城外窺伺虛實。”鄧舍心頭一跳,南營麗軍主力都在眼前,北城門?難道是文華國部提早來到,人數不對,而且來而不救,不是文華國部;又或者自己情報有誤,高麗人藏有伏軍?沒時間分析,南城墻眼看要破,穩住眼下軍心要緊。
隨即仰天大笑,他道:“麗軍的覆滅就在眼前。諸將士,北城門外,援軍已到!”放低聲音,吩咐親信,“速去探知詳細,緊備城門。記住,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兩個時辰!”
嗔目振甲,橫槍回顧,問:“援軍到。我兄弟何人愿隨我沖突前陣,大破麗軍?”
百人隨從,僅剩三十,其他的不是在城墻上鏖戰,就是已經戰死。同聲而諾:“愿隨將軍殺敵!”
夜色消去,天色微亮。連著下了幾日的雨,細微飄搖。地上泥濘不堪,城上敵我兩方死傷士卒的血流淌下來,染紅了城墻,滲入泥中。二百騎兵列陣南城門內,馬蹄不安地踐踏,他們的任務是看守城門。城門若破,務必抵擋,不能叫敵人入城。
鄧舍奔過他們面前,騎士們備戰不下馬,舉刀連喝:“飛土、逐敵!”他們中的軍官全是八百老卒的兄弟們,在全軍中士氣最高,誓死如歸。
城門外,撞車聲聲。
鄧舍一眼不去看。城墻坍塌處,麗軍上將長槊橫沖,挑飛排叉木。他個子不高,鏖戰沙場,舉動之間自有一番逼人傲氣。紅巾沒一個一合之將。看到勝利在望,高麗人發瘋了似的前赴后繼。
鄧舍及時趕到。
長槍交手,直刺麗人上將。他苦戰一夜,力氣不足,麗人上將仰頭張嘴,用牙齒嚙住槍頭,長槊回掃。鄧舍躲避不及,一個親兵奮不顧身擋在前邊,被打的鐵甲凹陷,口吐鮮血。
鄧舍避開兩步,轉頭往城中看,城中央火光騰騰,映天耀地,將這黎明映襯得通紅如血。黑煙滾滾,扶搖而上,散布全城。
他大笑道:“我援軍即到,何不速降?”
那麗人上將卻懂漢語,抬頭看見火光,腳下一頓,愣了一愣。無故點火,不是有詐,就是真情。雙城要有援軍,只能從山口來。但是山口處,他占據后曾遣人搜索二十里,不見敵人,判斷痕跡,的確往定州而去;即使紅巾隱蔽林中,他有千人駐防,山口決計牢不可失。紅巾援軍還能從哪里來?莫非是岸邊那一支被擊潰的人馬沒有回城?三五百人起不了作用。
鄧舍偷空,看到城墻外一隊隊的高麗士卒被調集過來。魚貫排行,刀槍明亮。這高麗上將只要再往前突進十步,給這些士卒開辟出來一條通道,城池不保。
千鈞一線。
城門轟然巨響,不用去看,也知道破了。那麗軍上將手上只頓了一下,聞聲大喜,提槊奮喝了聲,就要再來突刺。
喧嘩嘈雜的聲音從城外傳來。隱隱馬蹄聲響,夾雜著漢語和一種聽不懂的語言。麗軍大將面色大變,喜色消減,轉為驚疑。
鄧舍瞧出便宜,丟下了長槍,揉身撲上。麗將措手不及,摔倒地上。他怒喝大叫著棄槊拔刀。麗軍士卒拼命來救,被鄧舍的親兵、隨從擋在外邊。一片混戰。
鄧舍按住麗將的手,不讓他把刀拔出,空下的手想拔自己的刀,拽了兩下,伸展不開,拔不出來。麗將力氣極大,掙扎要著起來。兩人滾做一團。麗將抓住他的脖子傷口,手指插了進去,疼痛難忍。生死關頭,不知從哪里涌出一股力氣,鄧舍奮力翻在上邊,扯下他的兜鍪,狠狠往他頭上砸去。
鮮血橫流,麗將痛呼一聲。鄧舍連砸三四下,他呼聲漸低,悄然無聲。
鄧舍匪窩里長大,自小上陣殺人,卻從沒殺的這么狼狽過。他渾身血、泥地坐在麗將的身上,力氣用得過度,心臟砰砰猛跳,手足發軟。喘著粗氣休息一陣,草草裹了下脖子傷口,摸著長槍,柱在地上支撐著站起來。
忽然聽到一陣歡呼。“援軍!”“援軍!將軍,援軍已到!”
高麗人主將失陷,紅巾援軍到達。麗軍無心再戰,爭搶紛逃。一個親兵奔到近前,歡喜稟告:“北城墻外來的是洪先生!將軍,麗軍大潰!”
鄧舍松了口氣,雙城算是保住了。定州呢?他轉首西邊,度秒如年地焦急等待,終于山口處爆出驚天動地一聲巨響。知道文華國成功引燃了布在山口地下的火藥。這才仰天大笑,對弈到此,穩占上風。多日來的重壓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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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生之初,尚無造。君生之后,逢此百憂。噫兮,君既身死,魂歸家邦。君寐無覺!
生之初,沒有戰爭;生之后,百種災難叢集降臨。無覺:不見的意思。寐無覺:長眠不醒。原文為“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后,逢此百憂。尚寐無覺”。尚寐無覺:希望長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