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得培吃一塹長一智,他總結過雙城大敗的原因。首敗因素,就在見利冒進。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孤注一擲的人,此番傾城出擊,那是萬不得已。表現出來的怒火,完全是為了士氣著想,給部將們看。
在攻克鄧舍外陣,挽回點面子之后,他的怒火自然也順水推舟地隨之消失。他方才躍馬陣前,激勵士氣是有的,再接再厲卻是絲毫也無。他認為鄧舍用兵詭計多端。雙城血戰,殺得他膽顫心驚;時刻警惕,怕鄧舍趁夜色使詐,別叫援救孟山不成,反再被他賺了德川。
竟是勒陣:后陣變前陣,前陣變后陣,一邊警戒,一邊緩緩后退。
這出乎了鄧舍的意料,放任他退走,調張歹兒部來的意義就一點也沒有了。急忙擊鼓,揮旗,左車兒部的老卒,打開西邊陣門,列陣側擊。
左車兒擺了一個三疊陣。弓弩為前,長槍為次,短兵在后。踩著鼓點,士卒們一步一喝。月余來操練,練得最多的就是這個陣型,士卒舉動老練。弓弩先發,槍戈林立,刀斧手擊打盔甲、盾牌,殺聲不絕。
金得培遣出兩支斷后人馬,兜過來迎截。鄧舍帥旗指動,東側的陣門隨之打開。楊萬虎領聚數百流人軍官并挑選出的勇悍士卒,組成一個錐形,配合左車兒沖擊。
這樣,東西兩側的兩支紅巾人馬,形成了一個鉗形。如兩支長槍,插入了高麗軍隊的兩翼。如果能再有一支精銳騎兵,從中間出擊,那就完美了。
可惜,陸千十二的騎兵,大多調給了文華國用來機動。鄧舍手頭上只有一二百備用,不足以攪亂高麗人的后方。
金得培穩扎穩打,接連遣派軍馬,支持住兩翼,保證大部隊不受干擾,繼續后撤。又調出精銳及數百騎兵,斜斜繞過楊萬虎,試圖穿到其后。
這時,紅日西下,六月底的天空遍布紅霞。鄧舍和黃驢哥,高高遠望,敵我陣型的變化盡數入目。
黃驢哥道:“將軍,金得培是想集中兵力,先擊潰相對弱小的楊千戶。”由前后夾擊楊萬虎的高麗軍隊的規模,判斷出,“高麗人采取的戰術是正奇分戰之法:二分為正、一術為奇,一以當其前、一以攻其后。”
楊萬虎陷入一千余麗人的包圍,暫時不會有失敗的危險。但是,從整個的戰局來看,如果他不能盡快地脫離出高麗人的包圍,所謂孤掌難鳴,就會影響到西側左車兒的攻勢。
寧遠方向,張歹兒依然沒有出現。
鄧舍有些焦急,他現在有三個選擇,第一:繼續派軍從楊萬虎的方向出陣,高麗人包圍楊萬虎,他再去包圍高麗人。第二:增援左車兒,集中力量擊潰高麗人的左翼。第三:派剩余老卒從正中出陣。
第一個方法,就像包餃子,一層皮包一層皮,不是上策。說不好,金得培就是希望他這么做,很容易被反咬一口。第二個方法,就像秤砣,一邊高一邊低,即使左車兒獲勝,楊萬虎一敗,得不償失。
第三個辦法,相比來講比較好。唯一的問題,可用的老卒不多。明面上看,兩邊勢均力敵,可自己這邊兒,一大半都是新卒。固守營壘沒問題,出擊野戰,鹿死誰手,難說。
鄧舍抬頭望了望天色,果斷決定,傳令,命陳牌子引剩余老卒傾營而出,務必糾纏住高麗后陣,令其脫身不得。
黃驢哥連連搖頭:“將軍,太險。高麗人要是狠下心,不退,反過頭和我決戰,再破釜沉舟地拉出城中的投石機、弩箭,勝敗不好說。他們敗了,有城池掩護;我軍一敗,營盤不保,一成潰軍,可找不到能遮蔽的地方!——將軍忘了當日是高麗人是怎么在雙城下失利的么?今天的情形和那天非常相似,只是在實力對比上調了個個兒。”
“給張將軍送信到現在,大半天了。不出半個時辰,張將軍軍馬必到。麗軍主力皆在城外,只要能將其拖住,德川唾手可得。大好良機,豈能棄之不要?”鄧舍一振披風,下了望樓,親自領千余新卒,駐守營盤。
金得培敏銳地感到了鄧舍的意圖。千小心、萬謹慎,還是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金得培心急如焚,雙城快破時,那突然其來的佟豆蘭、文華國,給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幾乎不用去想就能確定,這一次,鄧舍百分百留的仍有后手!當務之急,唯有盡快擊潰紅巾右翼,才能保大軍安然回城。將旗揮動,一隊隊的士卒,源源不絕地調撥向右。
紅巾營中一聲炮響,三通鼓畢。正門緩緩拉開,千余老卒列陣出營。
每百人一隊,最精銳的一隊列在最前。其后每排橫列兩隊,每人間隔十步。各隊前進五十步一停。十來個號角手,抬著號角,立在陣后,每一聲角響,各隊士卒就地立正,呼喝、舉刺熱身,同時調整和前后左右的距離。
兩聲角響,前進百步,距離敵人只有四十來步的距離了。二百余騎兵,沖馳陣后,隨著軍旗的指揮,由一側機動前進,每一次也是前進五十步,槍戈放平,一邊前進,一邊發出大聲的呼喊。
這個陣勢,鄧舍是從古書中學來。往日曾見關鐸臨陣使用,效果不錯。就像金得培的二分為正,一術為奇一樣,此陣也是兼得正奇之用。視敵人的變化,而相應地做出反應。
金得培儒將,飽讀兵書,一目了然;他帶著親兵,彈壓因紅巾逼近而騷亂的士卒,穩穩布開防線,堅持敵不動,我不動。
紅巾營中,鼓聲再次響起。雄渾、激昂。夕陽的余暉下,每一個士卒的臉上都沉重、興奮。槍戈、刀斧,映出雪亮的寒光,給這暖暖的夏暮,抹上了一絲涼氣。
二百余騎兵驀然大動,赫赫的呼喊著加快速度,帶兵的百戶回首揚刀,聲嘶力竭:“飛土!”二百人回應狂叫:“逐敵!”
步卒陣中,朝高麗人射出一陣密集的箭雨。紅巾騎兵以奇變正,在鼓聲的激勵下,當先殺出。馬蹄飛卷,撒起滿天的塵土。高麗士卒前排蹲下,倚槍攔擊。后排的刀斧手被金得培鞭打著,滾上前去,企圖砍飛奔過來的騎兵馬腿。
佟豆蘭嫻熟騎射,女真人自有一套戰術。他來了之后,鄧舍曾多次請教,學來的東西,用在平時騎兵的訓練上,得益匪淺。二百余騎兵沒有去直接撼陣,唿哨一聲,斜斜轉馳。忽而搭弓射箭,一擊即走;忽而點集,并攻一路。
金得培把手下的騎兵悉數調到了楊萬虎處,一時之間,無力應付。高麗人的斗志,本來就不高。片刻功夫,前陣亂作一團麻。很多被利矢射中的,慘叫號哭。
鄧舍注目楊萬虎,看了會兒。他到底悍勇,處在優勢敵人的包圍攻擊下,猶能收縮防線,二百余流人,又像攻雙城時,好多脫了盔甲,赤膊殺敵。
“這才是我軍的勇士!”鄧舍熱血沸騰。不管平日他在洪繼勛等面前,表現得有多么知書達禮,十年征戰沙場,好武重勇的因子早深埋體內。
“旗來!”他一伸手,哥哥隊的一人,從腰間取出一面青色小旗,并囊中筆墨,遞了過去。便在這萬軍鏖戰里,鄧舍提筆在小旗上寫了三個大字:楊子旗。字體劍拔弩張、殺意凜然。向后一遞,“擊鼓、傳旗。”
特選的傳旗官,高舉小旗,翻身上馬。沖出營壘,由四五個人扈衛著,殺入右翼,一路高呼:“上萬戶大將軍令:楊萬虎殺敵、有功,賞旗。”
這卻是鄧舍改軍制時,費盡心思選出的一個古制,專用來臨陣獎功。賞給誰的,便寫誰的姓氏。給楊萬虎的就是楊子旗;若給左車兒,便是左子旗。戰后,視旗幟顏色給不同的賞格。
之所以用古制,而暫不采取勛章制度。一來有藍本,不突兀,容易讓人接受;二來采用旗幟的話,臨陣可授,有利激勵士氣。
楊萬虎哈哈大笑,接過旗幟。他打著赤膊,無處可放,插入發髻。頭上青旗,半身紋繡,舞動大斧,叱咤如虎,人到處,血濺五步。所部數百人,果然士氣大振。
鄧舍放下心,專注正面。金得培為了穩住陣腳,一再從后方抽派弓箭手往前,壓制紅巾的騎兵突擊。混戰到了現在,他已經放棄了撤退回城的念頭,想撤他也撤不走。六千余敵我士卒,慢慢地混合、膠著在了一起。
和以前的幾次戰斗相比較,這是鄧舍第一次嘗試用堂堂之陣同敵人野戰,難免緊張,緊緊握著刀柄,他仔細研究高麗人的陣型,感覺時機成熟。手一揮,帥旗搖動。
鼓聲變了個調子;號角低沉,嗡嗡發鳴。步卒變奇為正,一步一喝,兩步一殺。開始緩緩向前推進。騎兵陡然脫離前線,后退,改為巡弋步卒側翼,保護不失。
騎兵一退,高麗人的前陣也隨之后退。露出后面早已布成的步卒陣營。前排弓箭手的陣型稀稀疏疏:疏則達;后排盾牌手、長槍手,密密實實:密則固。
步卒臨陣殺敵,不求騎兵的速度,不突出個人的武勇,強調的是紀律。合萬人如一人,施三軍如一臂,聞鼓而進,鳴金則退,揮左而左,揮右而右,能做到這個地步,才能稱得上精悍。
十夫長在陣中,不住地喝令約束,保持前后十步的距離。百夫長緊緊盯著中央的千戶旗,按照旗語調整各隊的位置。千戶陳牌子目光不離高麗人的陣型,尋找他們的薄弱地方。
主帥鄧舍遍觀敵我兩陣,注意全局。觀察敵人有沒有偃伏的奇兵,觀察己軍有沒有疏漏的地方。柔和的暖風迎面吹卷,帶來十幾里戰場上的血腥味道,混雜著田野、山林的氣息,殺聲盈耳里,這滋味古怪而令人亢奮。
兩軍的距離越來越近。弓箭手射完兩箭,各自退回后陣。紅巾和高麗人的鼓聲、號角不約而同變得高昂,士卒們吼叫著不同的語言,加快了速度,沖向了對方。
黃驢哥睜大了眼睛,拳頭猛然向下一擊:“干!”
“騎兵!突。”
兩邊步卒正面交鋒,紅巾騎兵由散而聚,吶喊著側擊入了高麗人的陣線里。在這個時候,已經分不出騎兵、步卒到底哪一個是奇,哪一個是正了。正也是奇,奇也是正;正隨時可以化為奇,奇隨時可以化為正。
金得培竭盡全力,彌補紅巾騎兵沖陣帶來的縫隙。終于抵擋不住,調回了右翼包圍楊萬虎的數百騎兵,試圖轉變方向,學紅巾的戰術,同樣來沖擊正面紅巾步卒的側翼。
“投石機、弩箭,擊!”
營壘中,投石機、弩箭、火銃,連番發射,阻擋高麗騎兵的前進道路。金得培慢慢地調整陣型,陳牌子畢竟經驗不足,被他吸引得偏離了方向。高麗騎兵再一次轉變了攻擊方向,喊叫著,冒著矢石,向陳牌子騰出的位置沖擊。
陳牌子發現了己方的漏洞。發現問題,不代表能解決問題。如果叫這一支高麗騎兵沖到眼前,他的側翼不保。側翼一亂,陣型必散;陣型一散,軍卒必潰。
少了幾百高麗騎兵,右翼的楊萬虎愈戰愈勇,從下風,逐漸地占了上風。左翼的左車兒,一直不慌不忙,依照鄧舍的軍令,以纏敵為目的;倉促間,也根本無力支援陳牌子。而那二百余騎兵,隔了上千人的陣線,鞭長莫及。
鄧舍果斷決策,一回身,對黃驢哥道:“守營之責,暫交鎮撫。陳將軍中軍危險,本將親往去救。”
新卒不能帶,只帶了二百親兵和六十多人的哥哥隊,半是騎兵、半是步卒,打開營門,席卷而出。哥哥隊的隊長畢千牛不會騎馬,擎著帥旗,邁著腿飛奔,牢牢跟在鄧舍馬后。
一輪圓日,多半沉入山下;東邊一鉤月,涼涼懸上天頭。鄧舍顧望天色,對眾人道:“麗人攻勢已疲,我援軍即到。眾位兄長,金得培不過一手下敗將,誰來和我比一比,看誰能先斬將搴旗!”
他一出陣,金得培遠遠望見,上次戰敗的恥辱上了心頭,厲聲喝問:“紅賊渠首上陣,自不量力!我德川后援即出,何人能為我取此阿只兒頭顱來?”
三四員高麗裨將挺槊催馬,引二三百人,掠過前陣,同那攻擊陳牌子側翼的數百騎兵分作兩路,直取鄧舍。
鄧舍命騎兵下馬,和步卒一起結陣外圓內方。外圓分兩層,一層為盾牌、刀斧手近斫,二層為槍戈遠刺;親帶二十余人在內,分作四組,做一個四角方形,各照看一角,哪一邊兒吃力,便支援哪一邊兒。
親兵、哥哥隊的戰斗力,在全軍來說都是首屈一指的,硬生生用劣勢兵力,抵住了五六百麗軍的攻擊。
此時,由黃驢哥的視角來看,整一個的戰場,徹底陷入了混亂局面。泛而言之,分為左、右、中三處戰線;細細劃分,只中間這一條戰線,就又可分成陳牌子一處的小主力,紅巾騎兵一處的小左翼,鄧舍一處的小右翼。
投石機、弩箭停止了發射,以防打中自己人。紅巾營壘中雖然還有一千余新卒,但這是用保后路的,而且戰斗力也不強,派上去,只怕反會幫倒忙。
一路路的探馬馳出營后,去確定張歹兒軍隊的位置,催促他們加快行軍。
從開戰打到現在,鄧舍不再擔心己軍會敗,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全身而退,甚至擊潰敵人,要知道,左翼的左車兒,蓄勢至今,還未曾發力。但是,他的目的不在此,他要的是德川。所以,張歹兒不到,他就得保持膠著,左翼的左車兒,就不能發力。
他部下親兵所帶盾牌,皆是軍中最好的。堅固、高大。往地上一豎,能擋住大半個身子。盾牌上設置的有機關,能夠射箭、從中間刺槍。數十個盾牌一圍,便如一座小型營壘也似。
高麗人沖擊半晌,沒有一點兒效果。一個裨將惱怒非常,攏起四五桿槍戈,合在一處,驅馬撞來。他力氣不小,盾牌沒破,撐盾牌的親兵,哇地一聲,吐出口鮮血,手一松,栽倒地上。他后邊的士卒,忙搶上去,接替扶住盾牌。
那裨將勒馬轉了圈兒,吼叫著再度沖來。他重盔重甲,馬上也有護裙,箭矢、長槍皆刺他不中。兩個哥哥隊的士卒稍微把盾牌抬離地面,猛然鉆出,奮不顧身,一個滾著刀,削馬腿;一個弓著身,豎起了槍刺馬脖子。
那裨將沒料到,遮掩不及,避開了長槍,滾地的刀閃不開,馬腿頓時斷折。那戰馬哀鳴嘶叫,收不住腳,后腿狠狠踏上了滾地刀手。刀手的胸前盔甲凹陷一塊,眼見不得活了。那裨將掉下馬來,身后的麗卒急往上搶,鄧舍陣中弓矢齊發。
槍手擲出長槍,拖拉著高麗裨將,拽回陣中。按住他,剝掉盔甲,刀槍齊落,分做數段。
亂軍中,一命換一命。紅巾的悍勇之氣,逼得高麗人齊齊后退一步。死去的刀手,鄧舍認得,和那槍手是一對兄弟,守雙城一戰,立了不少功勞。本待新軍練成,叫他兄弟去任個百戶。不料死在此處。
人以赤誠待我,我如何不能以赤心待人?他心潮澎湃,為之激動。轉望身邊眾人,那槍手跪倒在地:“將軍恩養我輩如子侄,為將軍死,我輩所求!死而無怨。”
“起身!給旗。”就地沾了麗軍裨將的血,鄧舍以指為筆,書寫上此人的姓氏,給出小旗。也不上馬,他橫槍指著那刀手尸體,道:“今日,我死一兄長!兄長為我死,我豈忍兄長之身,落在敵手?”
一語既出,那槍手熱淚盈眶。鄧舍下令開盾牌陣,七八人隨著他,殺出陣外,所向披靡。陣內士卒同聲而呼:“將軍!將軍!”
營壘里,鼓聲大作。鄧舍回頭看,黃驢哥不知何時重奔上望樓,揮舞著旗幟,張歹兒到了。
張歹兒一到,那就如秋風掃落葉。
左車兒首先發力,從血海尸山里爬出來的千余老卒,半刻鐘功夫,徹底擊潰了高麗人的左翼。左翼一敗,潰兵散入高麗中軍,帶動中陣不穩。營壘中的千余紅巾新卒,鼓噪殺出,他們不能打攻堅戰,搖旗助威、打打順風仗還是可以的。
金得培鎮壓不住,中軍大亂,連鎖反應,高麗人的右翼頓時崩潰。鄧舍脫了困,不回營,趁勢反殺,三軍一起反攻。壓制得金得培半步走不動。
張歹兒從一側出擊,避開混戰,繞過丘陵,直撲德川城下。又拿前軍偽裝成高麗的敗軍,德川守軍群龍無首,促不及備,辨別不明,被賺開了城門。入夜不久,德川破。
高麗人前無生路,后無退路。金得培見勢不妙,拋棄大部,裹帶了幾百人,遠遠繞過德川,竄逃去了西邊的價川。他一跑,沒了頭領,剩余的潰兵一撥撥地投降。紅巾得俘虜一千五六百人,陣斬九百余。己方傷亡五百余人,大半為新卒。
俘虜一個不殺,繳了械,遣派軍馬押送,帶回雙城。合上次的兩千余俘虜一起,選精悍千人,別立一軍,調老卒中有功的麗卒、漢卒過去充任軍官。其他的并做一營,耕種軍田。高麗北部的軍隊中,多有賤民,德川俘虜也不例外,一概脫去賤籍,許其從良,重給雙城戶籍。
送走了俘虜,又灑出游騎,往西邊探出五十里。就在城外安葬死者,撫恤傷者。刀手的尸體搶了回來,下葬、祭奠過了,鄧舍這才入城。
德川不小,它處在內地,比雙城這座軍鎮繁華得多。只是此時街道上黑乎乎的,滿城沒一點燈火。早先破城的紅巾,不少順手牽羊,沿街店鋪大多翻箱倒柜的,空空蕩蕩。很多人家門戶大開,被搶掠一空。走到近處往里看,劫后余生的高麗人驚恐地縮在墻邊角落,不時聽見低聲的啜泣。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鄧舍故意入城稍晚,原因之一,就在給破城的軍隊一點搶掠的時間。
就本心而論,他當然想自己的部下可以嚴守軍紀,攻城破城能做到秋毫無犯。但是,知易行難。遍數天下義軍,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一個也沒有。
就別說市肆不易,能做到只搶東西不殺人的,就算是好的了。鄧舍昔日在軍中,曾有聽聞,更有把百姓當糧、以人為畜的。
最鼎鼎大名的,當數江南二毒。一個揚州張明鑒,人稱“一片瓦”,軍困乏糧,食盡揚州人;一個苗酋楊完者,筑城數里,盡藏擄掠來的子女玉帛。可以想象,在這座城中,他就是至高無上的唯一君主,想怎么玩兒,就怎么玩兒。百姓人等,在他的這座城中和畜生何異?
如果說張明鑒還算的上是造反的,楊完者則就是蒙元地方武裝的典型。至于蒙元正規軍,幾年前,脫脫攻陷徐州,盡屠一城。
這世道,官也是賊,賊也是賊。手無寸鐵的黔黎草民,真如野草一般,不論是落在誰的手中,想割就割,想砍就砍。天絕生路,天地如鼎,百姓為肉,煮之蒸之,死路一條。
鄧舍悄立城下,感慨萬千。夜色蒼茫,火把通明,數千人馬迤邐入了德川。
一個晚上不得歇息,整頓秩序,布置防御,遣派人馬守城、巡夜、撫民,肅整軍紀,嚴禁不得再有擾民。
士卒們抓了當地的官吏、豪門,絡繹不絕地帶上堂前。老一套拿出來,官吏不降的,砍頭示眾;愿意降的,送去雙城看押,馴化一陣,視情況決定給官與否。
德川的大戶都是高麗人,沒一個漢人、渤海人。依據殺九留一的比例,選出最恭順、弱小的兩三家,立為標桿,任官職、取質子。其他的悉數沒收田地家產,一部分賞賜給有功將士,一部分留作軍田。家中男子為奴;女子有好看的,賞賜有功為婢,余者下入妓營。
德川的地主不少已經遷徙去了更為安全的平壤、或者南部。鄧舍宣布,他們留下的田地悉數充公,分給城中賤民、貧者,給田契。
檢點府庫,沒收豪門,得糧草錢銀甚多,統統整點上車運回雙城。得了各色匠人近百,充入匠營。
連著兩天,才算安排妥當。其間,價川的軍隊,來了八九百人。沒等城上出擊,就主動撤了回去。探馬探知,價川連日接連派出了數股信使,往平壤去送信。
大敗慶千興來的一個多月里,鄧舍沒閑著。占著河光秀部皆是高麗人的便宜,派出許多探馬、細作,平壤的虛實,不說探知了十成,最少七八成。
平壤新招了不少軍卒,但糧餉匱乏,沒大舉進攻的實力,除非它孤注一擲。不過既然得了德川,不管平壤來不來攻,就沖它這個北部山區門戶的戰略地位,寧肯當作一份大禮送給關鐸,便宜了自家人,也不能輕易放棄。
不放棄,就需得有大軍鎮守。張歹兒在寧遠做的不錯,索性改任他為德川千戶府千戶。補充其兵力,又撥了千人與之;又留下陳牌子的千人新卒,合計三千人。
德川在西,寧遠在東,兩地相距三四十里,前后呼應,只要高麗人不齊聚大軍,足可保兩城平安。
日升月落,忙碌中不覺時間流逝。轉眼間步入七月。文華國順順利利地完成了既定的目標,他的捷報才到不久,洪繼勛的使者接踵而至。
“城中有何事?”算算日子,出雙城二十多天了,早超出了預定的計劃。洪繼勛一直沒催,忽然派個信使來,鄧舍不由有些嘀咕。
信使什么也不知道:“洪先生只說,請將軍趕緊回城。”
話音未落,又來了一個信使。依然一問三不知,洪繼勛不是一驚一乍的人,鄧舍第一個念頭,不是高麗人進犯,而是姚好古出了問題。問:“姚總管有異常么?”信使皆是親近人,不必繞彎子。
第二個信使搖了搖頭:“沒甚么不同,只是常聽洪先生私下里,說他裝瘋賣傻,罵他是老匹夫。”能叫清高自傲的洪繼勛開口罵人,可見這些日子里,姚好古和他之間的矛盾有多激烈。
鄧舍有點擔憂了,他想道:“莫不是洪繼勛斗不過姚好古,雙城的局面不穩?”坐不住,急召張歹兒、陳牌子來,講說清楚,吩咐他們若有平壤麗軍來,不要出城應戰,固守待援就可以了。
集合本部,準備出城的當兒,洪繼勛的第三撥信使又到了。
不到半日,三番催促。有幾次大戰的磨礪,鄧舍縱不能泰山崩而色不變,遇急則慢的道理,還是悟到了的。他壓下心神,問道:“是洪先生當面吩咐,直接派你們來的么?”
三個信使點頭應是。
“洪先生當時的表情如何?”
三個信使竭力回憶,異口同聲:“沒甚么表情,……”頓了頓,第一個信使機靈,想起件事,又道:“吩咐小人的時候,洪先生一邊輕搖折扇,看似悠閑自得。”——看來沒甚么大事兒。第二個信使得了啟發,道:“他拿反了扇子。”——這是變悠閑為憂慮了。第三個信使想也不想,道:“他什么也沒拿。”
“什么也沒拿”,問題就嚴重了,洪繼勛向來扇子不離手的。
鄧舍越發拿不定主意,猜不出究竟。領了楊萬虎、左車兒,裹帶挑選出的兩千丁壯,他懷揣驚疑,連日趕回雙城。
——
1,三疊陣。
疊陣:幾種兵種重疊配置。
2,楊子旗。
相當于功勛章,或可比擬授旗,只是這個旗幟是授給個人的。
“諸守柞擊退敵人三次有功者,守以令召賜食前,予大旗,署百戶邑若他人財物。建旗其署,令皆明白知之,曰某子旗。”
3,張明鑒。
“先是至正十五年,明鑒聚眾淮西,以青布為號,名青軍,人呼為一片瓦。”“明鑒遂據城,屠居民以食。”“明鑒等兇暴益甚,屠城中居民以為食,……”兵敗城破,“城中居民僅存十八家。”
4,楊完者。
苗人,“字彥英,家世播州楊氏。武岡綏寧之赤水人。”
“完者兇肆,掠人貨錢、婦女,部曲驕橫,民間謠曰:‘死不怨泰州張,生不謝寶慶楊。’”——泰州張,即為張士誠。
“完者兵淫縱,嘉興僅保城,城外悉遭兵燹,……”遠望看去,視線所及處,沒有寸草尺木。“筑營德勝堰,周圍三四里,子女玉帛皆在焉。”“敗,盡殺所有婦女,自經以死。”
5,朱元璋食人。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軍嗜食人,以小兒為上,婦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或使坐兩缸間,外逼以火。或于鐵架上生炙。或縛其手足,先用沸湯澆潑,卻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來袋中,入巨鍋活煮。或作事件以淹之。或男子止斷其雙腿,婦女特剜其兩乳,酷毒萬狀,不可具言。總名曰‘想肉’,以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
——此則只算流言,當不當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