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16 東牟 Ⅰ

次日一早,鄧舍即點軍出城。

他軍中缺少文職幕僚,關鐸“特別照顧”地調方補真隨軍同行,命其負責糧草輜重,這樣,鄧舍就能“心無旁騖,專心戰事”。

沙場對陣,做為主將那是非常辛苦的,關鐸又“特別體貼地特別囑咐”他,可以帶李閨秀陪從,軍機之余,方便得些放松。鄧舍自然感激不盡,一一遵辦。

太子河便在城外不遠,五千人馬出了城,順著河水往東北方向去,當日晚間,到達預定的扎營地點,正處在東牟山和遼陽之間,側對沈陽城。

一邊吩咐遠放探馬,諸軍休息;鄧舍一邊策馬,上了一處高地,遠近觀望。

下營之法,擇地為先。他多讀兵書,深知正確選擇扎營地點的重要性,兵家云:“行必為戰備,止必堅營壘”。一個好的營壘,既可自固,又能扼敵。

諸葛亮揮淚斬馬謖,馬謖街亭之敗,敗就敗在他扎營的地點不對。他不在兩山之口扎營,而跑到缺水的山頂。不守兩山之口,就失了交通要沖,不能扼敵;跑到山頂,一受圍就有缺水之困,無法自固,安能不敗?

這一段故事,是鄧舍平時多給軍官們講的,楊萬虎學的不差,他兜著馬巡視一圈,回來稟報,立在高地下邊,仰著頭,道:“將軍,老關選的這地兒不錯,臨水背山,……你看那邊,一大片水草,坐騎也有的喂。”

鄧舍眺望片刻,但見晴空萬里,白云朵朵,他所在的位置距離河水兩三里,身后一座不高的土山,林木蔥蘢。遠處,一馬平川的平原之上,遙遙看見東邊一點黑簇,他揚起馬鞭,點了點,問道:“方大人,哪里便是東牟山么?”

方補真道:“不錯。”

鄧舍點了點頭,轉過來,隔著河水,又朝西北邊望了會兒,距離太遠,瞧不見沈陽。觀罷地形,看見楊萬虎仍仰著頭在下邊等候,他一笑,道:“傳令三軍,便在這山前高地上扎營。”

楊萬虎接令,打馬奔馳而去。

時間倉促,沒空建造城營;壕營也不成,營外挖一圈壕溝,一則費時,二則不利出行。唯有選擇棚營。楊萬虎和河光秀兩人一疊聲命令下去,由主壘營的軍官負責,分出一千人守衛,其余四千人上山,動手砍樹。

軍士少,一人需得砍斫兩棵。山上樹不夠,好在不遠處有片樹林,挑選符合要求的,一一砍倒,將近傍晚,八千棵樹拖了回來,匆匆吃了些飯食,連夜繼續筑營。鄧舍也下了手,首先地上挖出可以立樁的小坑,然后削去樹木的枝葉,樁樁相連,靠山對水,以木為柵,很快就成了半圓的營形。

又搭建起來望樓、敵樓;柵欄外豎立拒馬槍、灑下鐵蒺藜、挖出陷馬坑。一夜不停,到東方發白,營地大功告成。

行軍不停,扎營至今,將士們累的不輕,留下足夠的防守人員,其他的各自回帳幕休憩。鄧舍也干了一晚上,手上、身上全是泥土,河光秀灰頭土臉地陪在他身邊,通紅的眼里滿是血絲,強忍著一個個的哈欠不打出來,撐著笑臉隨時準備應和鄧舍說話。

迎著初升的紅日,鄧舍微笑著,向走過他身邊的將士們點頭示意,偶爾見著熟人,打個招呼,笑嘻嘻對談幾句。所謂愛兵如子,不得不說,鄧舍在這方面一向做的不錯。

抽個空閑,他問河光秀,道:“派出去的探馬,回來了么?沈陽的納哈出,有異動的沒?”

河光秀打個激靈,派探馬的事兒歸他負責,使勁揉了揉眼,他道:“回大將軍,往沈陽去的探馬還沒回來。就近二十里方圓內,沒有韃子的影蹤。”他頓了頓,道,“不但沒韃子的影蹤,老百姓也很少見。大約見要起戰事,都逃了吧?”

鄧舍嗯了聲,方圓二十里不見韃子影蹤?有點奇怪,他不信納哈出在遼陽沒有探子,五千人馬出城支援東牟山,估計納哈出早已得知,他卻遲遲不見動靜,連個探馬也沒派來,就眼下來看,對蓋州、對遼陽、對東牟山,他似乎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忒叫人捉摸不透。

鄧舍的心中七上八下,想了會兒沈陽,又想到關鐸。無緣無故的,突然放他出城,怎么想,怎么覺得這里邊透著古怪。關鐸到底想干什么?他尋思了會兒,猜測不透。他伸了個懶腰,下了決定:“待去沈陽的探馬回來,了解了沈陽的具體虛實,再做決定罷。”

河光秀當上萬戶幾個月,帶兵打仗的本事沒見增長,居移氣、養移體的能耐一日千里,多少日子沒干過苦活兒、沒熬過通宵。這會兒日頭漸漸升高,實在支撐不住,他萎靡不振地佝僂而立,眼巴巴瞧著鄧舍,期待攆他回去睡覺。

鄧舍精神好的很,渾沒注意河光秀的模樣,聽到河邊傳來陣喧嘩,掉頭去看。見是一群士卒在岸上沖涼,人縫里看到楊萬虎被他們圍在中間,不知在做些甚么,不時引起陣士卒們的歡呼喝彩。

帶著水氣的風一吹,清涼舒爽。鄧舍渾身泥土,渾著汗水,黏津津的正嫌難受,頓時來了興趣,招呼河光秀,道:“走,老河,瞧瞧去。”

河光秀強打精神,小跑著跟在后邊,人一困乏,注意力就下降,他只顧了上邊,沒注意地上,拌著一塊石頭,差點摔倒。畢千牛身為親兵隊長,也隨在鄧舍的身邊,瞧不過去,提醒鄧舍,道:“將軍,河萬戶,……”

鄧舍方才醒悟,哈哈一笑,提起腳,輕輕踢了河光秀屁股,道:“瞧你那熊樣,狗日的還河大萬戶?滾你的蛋吧,回去睡覺!”

軍中諸將脾氣不同,鄧舍時間一長,摸清了他們的性格,自然而然區別對待。

像文華國、陳虎,高他一輩,他倚重且親切。像趙過、左車兒,上馬賊舊部,他重用且親昵。像張歹兒,拔擢軍中,有文武之姿,他重視且尊重。像楊萬虎、李和尚、河光秀等,本為粗人,一本正經地待以國士大禮,他們反而受不了,喜歡的調調兒無非“打是親,罵是愛”,尤其河光秀,真個賤骨頭也似,越罵他,他越高興;鄧舍就對以笑罵,增進彼此的感情。

果然,河光秀聞言,如蒙大赦,撅著屁股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響頭,連連大呼:“大將軍恩典,大將軍恩典。”喜笑顏開地自去睡了。

鄧舍的親兵,盡是驍勇血性的漢子,多有看不慣河光秀的,有人搖了搖頭,鄙夷道:“將軍尚未休息,他也好意思就走?不怕愧對將軍給他的萬戶官銜么?爛泥扶不上墻。”

鄧舍笑了笑,道:“天真爛漫,沒有心機,難道不好么?”

另有一人點頭,道:“將軍說的是,河萬戶雖帶兵不行,將軍交代的任務,卻也都是盡心盡力去完成的。前陣子,將軍要他負責屯田督辦,小人親見的,才個把月,他足瘦了十幾斤。盡管是個高麗人,也稱得上忠心耿耿。”

他們都是鄧舍身邊的親近人,講起話來沒有顧忌。然而,這支軍中麗人居多,鄧舍皺了眉頭,道:“這些話,以后休要再講。我已講過多次,高麗、中國本為一家,哪里還有甚么高麗人?都是漢人么。”

這話不錯,蒙古人四分人等,高麗人本就為漢人一種。親兵們躬身應命。

鄧舍想起一事,占據平壤之后,他開始在麗軍中全面推廣漢化,問道:“麗營的漢話,學的怎樣了?”

畢千牛略有所知,道:“十夫長以上,已經可以進行簡單的漢語對話;士卒們有的聰明,有的笨,水平參差不齊。”

鄧舍想了想,要徹底漢化,語言和文字是首先的,文字好說,高麗沒文字,用的就是漢文;重在語言,他道:“定條軍規,以后凡提拔麗營軍官,會說漢話要做為其中一條。”

“是。”

談談說說,一行人來到河邊。太子河并不太寬,時值夏末,雨水充足,河水倒是漲的很高,清澈的水面上,陽光灑上萬道金光,風一吹,波紋起伏,滔滔南流,水聲不絕。

岸邊多有沙土,踩上去軟綿綿的不著力,甚是柔軟。走到近前,看的清楚,原來楊萬虎是在和幾個士卒玩兒摔跤。周圍圍了許多的人,興高采烈的,不停叫好。

鄧舍隨從不多,沒驚動他們,就站在外邊,看了一會兒。楊萬虎光著膀子,瘦骨嶙峋的,身上全是皮包骨,幾沒半兩肉。他胳臂兩條刺繡游龍,龍尾延伸直到手背,龍頭向后,順著胳臂蜿蜒曲展,張牙舞爪地探往后背,龍吻朝向的地方,他背上紋了一團好大的明珠,卻是個二龍搶珠圖。應該是名家手筆,繪制得栩栩如生。

只見他弓著腰,擰著對手的腰、臂,發力時臉色驀然一青,悶喝一聲,滴溜溜腳下打轉,那對手猝不及防,輕輕巧巧被他舉過頭頂,微一側身,擲到一邊。

圍觀眾人同聲叫好。鄧舍定睛看去,雖知楊萬虎天生神力,暗里地也忍不住稱嘆,他那對手虎背熊腰的,更兼身高體長,這身板實在軍中罕見,少說二三百斤上下。而那楊萬虎又瘦又小,折巴折巴頂天了超不出六七十斤,雙方體重懸殊三四倍,真好比蚍蜉撼大樹。

他不由也隨著叫好:“好!”

士卒們不識得他聲音,楊萬虎識得,聽見了,一抬頭,對鄧舍呲牙一笑。歷經數次大戰,鄧舍無有一敗,早將他折服,當下賣弄似的,不等那對手起身,幾步上去,一手抓著后腰,揚眉吐氣,身子半蹲,大喝一聲,硬生生單臂舉了他起來。

畢千牛咂舌,道:“好猛!將軍,他兩臂力氣,怕不下千斤!”那邊楊萬虎舉著那人,繞場轉了幾圈,那人踢著腿掙扎不開,連連叫喊求饒,仿似是武大郎舉起了武二郎,眾人看的有趣,一時盡是大笑。

楊萬虎又轉了兩圈,丟下那人,朝鄧舍方向拜倒,道:“小人見過將軍。”

眾人這才發現鄧舍,慌忙紛紛拜倒,就在這河邊,拜倒一片。鄧舍穿過人群,親手扶起楊萬虎,笑道:“萬虎、萬虎,我看,就憑你這神力,即便真來了萬虎,也不如你啊!”

楊萬虎站起身,面不紅、心不跳,道:“些許小把戲,一點鄉下人力氣,值不得將軍稱贊。”話雖如此說,神色自傲。

鄧舍又贊了幾句,叫眾人起來,就著楊萬虎的神力,好好和眾人聊了一回,專門同那落敗的漢子說了幾句,敗在楊萬虎手上,不算丟人。

他沒架子,很快眾人打成一片,笑罵不忌,說話間,遠遠一陣馬蹄聲傳來,聽見有人高叫詢問:“將軍在哪兒?”兩個留守帥帳的親兵奔跑過來,鄧舍心知必是探馬回營,沒空再去沖澡,朝眾人一抱拳,道了聲:“本將先去,諸位累了一宿,早些沖洗了,回帳休息罷。養足了力氣,也好來日廝殺,叫韃子瞧瞧咱雙城軍馬的厲害!”

士卒們轟然應諾,他們沒受過上官向他們主動抱拳的禮,一個個又激動又興奮,鄧舍遠去許久,他們仍亢奮不以,無不摩拳擦掌,等著上陣殺敵。

“哪里來的探馬?沈陽么?”匆匆趕往帥帳的路上,鄧舍問道。

親兵答道:“兩撥探馬都回來了。一路沈陽的,一路東牟山的。”

“好!”鄧舍精神一振。沈陽為彼,東牟山為己,知己知彼,這一戰,他才不會暈頭轉向。希望能得些有用的情報,有助分析目前局勢。

帥帳里,除了回來的探馬,方補真也在。夜間搭營,他沒參與,睡了一夜的好覺,精神奕奕的。鄧舍走入帥帳,他起身相迎,鼻子嗅了嗅,鄧舍和畢千牛他們一股子的汗味,他道:“將軍先沐浴?”

“不必了,軍事要緊。”

帥帳里外兩重,里邊李閨秀出來,打了水,鄧舍草草洗了手、臉,秉承一貫的習慣,談論軍機,不得有閑雜人等在場,揮手趕了李閨秀出去,坐定問道:“沈陽情形如何?”

一個探馬回答:“城門緊閉,小人混不進去。城外大營之中的軍馬,一半入了城,一半守在城外一座山上,同沈陽成掎角之勢,看樣子,韃子志在防守,沒出軍的打算。”

鄧舍問道:“城內不是有我軍的暗探?沒有聯系上么?”

“韃子看的緊,城墻上防御甚嚴,沒有聯系城內暗探的機會。”那探馬說著,從懷中取出幅圖,奉給鄧舍,“城外五里都被韃子劃做了無人區,小人冒死潛入,記下了他們各城門的防御區分圖。”

鄧舍展開圖紙,這探馬繪畫技術不高,但看的明白,方方正正的一圍城墻,分段別區,外在可見的防御器具、以及負責各段防守的領軍將旗,清清楚楚,躍入目中。

他細細看了一回,沈陽的防御措施很得力,遍布重型器械;看守城墻的軍隊中,包括有納哈出嫡系在內的主力軍隊。方補真道:“主力都上了城墻,毫不顧惜軍力。看樣子,韃子還真是以防為主。”

他盡管不大懂得軍事,也覺得奇怪,道:“納哈出不似鼠目寸光之輩啊,他難道不知,我軍一旦打下遼南,就破了遼東當前的僵局,完全占據了主動?到那時候,他的沈陽要保住也難,怎會就見死不救?難道是因為被我軍突襲占下東牟山,他喪了膽么?”

“即便他喪膽,沈陽城里,另有遼王等人,不會都如此懦弱。”鄧舍斷然否定方補真的推測,沉吟多時,道,“此事出蹊蹺,我軍坐觀其變就是。”關鐸給他的命令,東牟山有急,只管支援;其他的事兒,比如沈陽種種,料來關鐸不會沒有應策。

方補真道:“將軍所言甚是。”問另一個探馬,“東牟山潘將軍怎樣了?”

那探馬看了眼鄧舍,鄧舍點頭,他這才開口道:“小人昨晚夜半,趕到的東牟山。潘將軍筑營山上,壁壘森嚴,聽潘將軍講,自攻下東牟至今,韃子只象征性地來騷擾了兩次,并沒有正經地接過戰。”

“軍中士氣如何?”

“小人目見,士氣不低。”

方補真插口道:“小潘將軍將門虎子,治軍上還是有一套的。東牟山的士氣,將軍不必過慮。”

鄧舍頷首,繼續問道:“潘將軍營壘怎生扎的?”

“全軍分作三段,主力駐扎山上;一部看守水源;偏師則處山下道路要沖之地。”

守要沖、駐山上,這是典型的“扼敵”、“自固”兩兼,與鄧舍相仿,潘美的營地也是有山有水,兩人的扎營有異曲同工之妙。唯一的區別,他兩人的任務不同,潘美守為先,所以筑營山上;鄧舍援為先,所以筑營山下。

兩軍加在一起,兩萬人上下,后又有遼陽大軍半日可到。鄧舍摸了摸案幾上橫放的馬刀,注目探馬呈上的沈陽地圖,許久不發一聲。得了關鐸的確信,遼南戰事三日后開打,不知怎的,在這戰鼓將起的前夜,他的心頭,忽然冒起了一點不安。

他打了這么多仗,從沒有過一次,像今天這樣,完全摸不清敵人的頭緒,便如陷入重重的迷霧中一般,他下意識地投望帳外,數百里外的鴨綠江邊,也不知陳虎有沒有按時到達?

——

1,城營。

因外圍防御設施修建方法的不同,營寨有城營、壕營、棚營、車營、槍營等若干類型。

城營就是在必需的戰略據點上筑成城墻一樣的防御工事,供軍隊據守敵兵,只是規模較城市稍小而已。一般是墻高四尺,底部厚三尺,墻上要修建戰樓,設置守城的各種設備和瞭望敵情的望樓、望桿;城外挖壕,并設置鹿砦、陷馬坑等防護措施。這樣修建起來的城營,實際上是一個軍事堡壘,可以長期使用。

三國時,曹操戰馬超于渭水兩岸,曹操每次渡河攻馬超,剛站住腳,又遭到馬超軍隊的攻擊。當地多是沙土,不好筑城,謀士婁子伯獻計:趁天氣寒冷,用沙筑城,然后澆水,城營必堅。果然當夜“朔風大作,水與沙交凍”,天明,城立,且“堅如鐵石”,取得了“槍攻不入”的效果。

2,壕營。

不允許筑城的情況下,可采用此法,以壕溝做為防御的主體。一般要求壕溝底寬一丈二,口寬一丈五(口大底小),壕深一丈以上,挖出的土堆于內岸拍緊,不用筑城就可以高出地面四五尺。如果條件允許,還要在壕溝外設置鹿砦類的障礙物。

3,木棚營。

最常見的營寨形式之一。只要有樹木,就可以砍木立柵,迅速成營。如果有時間和可能,還可以在棚下再挖些防御工事乃至壕溝,這種木柵就成了“塹柵”,實際上是壕營和柵營兩者的結合。

4,車營、槍營。

多是在行軍途中,或戰爭間隙之中為臨時住宿建立的營寨。車營,即“次車以為藩”,將較大的守車一輛輛聯結起來,形成一道阻擋敵軍前進的屏障。

槍營,則是將士兵們手中的長槍做為營房的分界線。這種營有界無壘,沒有防御的功能,僅僅做為區分內外的標志與界限,令軍士不得隨意外出,外人不得隨意入內而已。部隊天明拔營而去,這座軍營也就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