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輛牛車,卷起鋪天蓋地的黃塵。
戰鼓與牛叫,響徹天地。車隊沖過了潘誠部的前陣,形成一個寬大的扇形,風馳電掣的撞向關世容部的陣地。牛奔跑的速度與戰馬不能相比,但是短距離的沖刺,還是很快的,數千條粗壯的牛腿奔踏在地上,地面為之顫抖。
關世容延攬的幕僚,對兵事并不精通,看見這千牛奔騰的場面,不由面色發白。
……
與此同時,發白的天空下。
惠和城外,世家寶部也已經列陣完成,正式展開了又一次的攻城,千軍萬馬吶喊著,一波波向城墻涌來。城上城下,戰旗飄揚。火炮在怒吼,投石機投擲出去的石頭,呼嘯著落在彼此的頭上。
強弓勁弩,箭矢如蝗。
蒙元軍隊配備的箭矢通常有兩種,一種是長的飛箭,一種是破甲箭。將近一米長的箭桿,在射程的距離內,能輕而易舉地穿透盔甲,射入躲閃不及的士卒們的體內,發出“噗噗”的悶響。
試探性的進攻了一會兒,世家寶尋找到了城防的薄弱之處。
他揮舞軍旗、催響戰鼓、吹動號角,調動后續部眾壓上,并射出鳴鏑,指揮前線的戰士們,轉變主攻的方向。李鄴提搶而立,他身邊有傳令官,向著世家寶所射出鳴鏑的方向,亦射出鳴鏑,提醒防守的士卒們該重點防守的位置。
一支箭矢,由城下射來,力道甚猛,大約應是從勁弩中射出來的,貼著李鄴的鬢角,一掠而過,深深地刺入了垛口的磚石縫隙。扈衛李鄴的親兵們,驚出了一身冷汗。按照軍法,主將陣亡,親兵皆斬。
而李鄴,面對著如蝗的箭矢,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
關世容連連眨眼。
牛車組成的車陣,風卷殘云也似,穿過兩軍陣前的開闊地。那奔牛粗重喘息、發紅的眼,奔馳時賁張的肌肉,已經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快到關世容部陣前的時候,有輛牛車碰到了地上的小石頭。車手到底訓練不足,快速運動中,無法保持車身的平衡,一側的車輪翹起,踉蹌馳行了片刻,隨即傾覆翻倒。連車帶牛帶人,兩千多斤的重量,摔倒地上,砸出彌漫的塵煙,連滾帶翻的,翻騰出好幾十米,險些就撞入了關世容部的前陣。
相距百米,可以射箭。
牛車中的弓手,伸臂展弓,仰天而射,千矢如電。關世容部前陣的盾牌手,貓著腰,舉起盾牌,掩護自己的同時,護住了后邊的箭手。就好像是密雨打上了雨棚,高空落下的箭矢,大多墜刺其上,少部分見縫插針,穿透盾牌與盾牌之間的空隙,落入士卒群中。
有的士卒被刺中了大腿,有的不走運的,被穿透了脖頸。
第一波箭雨過后,第二波箭雨又到。因為距離更近,射的更高,箭矢的穿透力更強。許多盾牌都被它們穿透了,好幾個士卒舉著盾牌的手,被箭矢釘住,鮮血橫流。但是沒有一個人叫痛,更沒有一個人丟下盾牌。
“大人,牛車將近,如何應對?”
關世容沒打過這樣的仗,猛的一下,想不出辦法。既然想不出辦法,便以常規戰術應對,看看效果如何:“箭!”
好在參戰的海東士卒,皆為老兵、精銳,有過許多次的戰斗經驗,比較鎮定,由軍官們約束著,整個的陣型依然保持得很好,沒有因為猛牛來襲,就產生慌亂。隨著號令,盾牌手掀開盾牌,弓弩手向天放箭。
牛車沒有盾牌的保護,只有不多的牛身上,綁了些牛皮之類的護甲,漫天的箭雨射到,接二連三地中了目標。牛,皮糙肉厚,不中要害,一箭難以射死。受了傷的牛,越發的暴烈。臨敵不過三矢,雙方短促的箭雨很快結束,牛車奔至陣前。
弓矢手后退,長兵頂上。
盾牌手半跪在地上,將盾牌放置肩膀,重新豎立起來。這個動作看起來很容易做到,其實很難。沒有非比尋常的勇氣與嚴酷的訓練,誰敢在怒牛奔騰、將及面前的時刻,還能以血肉之軀,如巖石、山巒一般,穩穩不動,守住防線呢?
數米長的長戈、長槍,透過盾牌上的槍眼,穿透此出。
槍手們把長戈、長槍斜著放在地面,側身握住,一腳在前,頂住戈、槍的尾端,一腳在后,支撐著身體。牛車上的潘誠部卒,執長兵的操起長兵,拿弓矢的也換上槍戈。就如同泥石奔流,又仿佛江河決堤,兩軍猛烈地撞擊在了一處。
天地為之色變。
……
天地為之色變。
放眼去看,閭陽城下,盡是無邊無際的攻城元卒。數十具云梯,搭在城頭,披掛數層重甲的勇士居前開道,主力大部隊,緊隨其后。
成千上萬的士卒,附著在高高的城墻上。下邊,是世家寶的督戰隊,虎視眈眈;上邊,是如林的竹竿,懸掛著他們曾經陣亡袍澤的頭顱。而敵人,——守城的悍卒,就在竹竿之前,磨刀霍霍。
極端的刺激,造成了瘋狂。元軍的攻勢,較之以往數日,猛烈數倍。
世家寶帶兵已久,當然明白李鄴堅守惠和之目的。惠和城久攻不下,數萬大軍困頓城下,時日一長,軍力必疲。惠和后邊還有第二道防線,數千海東士卒蓄勢待發。軍力一疲,莫說克敵,到時候怕連自保都會困難。
他親自帶了一隊嫡系,督戰城下。
前兩個月,他往大都送了好幾封的求援信。蒙元朝廷目前倚仗的兵力,多為地方武裝集團,比如察罕、孛羅等人。察罕、孛羅兩人,一個駐扎河南,一個屯駐河北,陜西也分別有他們的一部分人馬,相距遼西太遠,且他們兩人,分別各有自己的軍事任務,調不過來。
蒙元朝廷無軍可派,無兵可援,無奈,只好搜集兵庫,給世家寶送來了許多的火炮、鎧甲,姑且聊勝于無。
世家寶之所以能夠時隔數月,便又能聚集起一支軍隊,大都給他送來的鎧甲、兵器,實在功不可沒。特別是火炮、投石機,得到了極大的補充,這時都擺在了城下,集中一處,猛烈地轟擊著城墻的一角。
火石迸發,硝煙遮目。
每有炮響,皆驚天動地。連帶投石機投擲的石塊,如果把幾次攻擊的總量加在一處,不算擊中城墻的,即便只落入城內的,堆積如山,幾乎有半個內城墻那么高了。城內靠近城墻的民居、屋舍,悉數毀于一旦。
李鄴遵守了他的諾言,城在人在,半步不離城頭。
他冷靜地觀察著敵人的動向,時不時發出一句簡潔的命令,或者給陷入危險的城頭地段加強炮火、矢石的增援;或者調集預備隊,將搶上城頭的敵人勇士重新打落下去;或者指揮民夫,冒著戰火,緊急填補城墻崩裂的缺口。
歷經多日的鏖戰,惠和城墻早就千瘡百孔。能堅持到現在,城池尚且未曾失陷,簡直就是個奇跡。
……
奇跡發生在關世容的眼前。
數百盾牌手組成的堅壁,居然牢牢地扛住了牛車陣的沖擊。雙方的槍戈手,刺出、揮舞,接觸的瞬間,血花四濺、血肉橫飛,受創的士卒像砍倒的樹木似的,紛紛栽倒。盾牌的防線被撞出了一處處的洼陷,潘誠的牛車翻倒了數十輛。
原本居先,后來靠后的牛車鼓手,變換了一下擊鼓的頻率。潘誠后陣傳出蒼涼的號角聲,旗幟搖動。沖陣不成的牛車散往兩側,顛簸著二度聚集,繞了一個圈兒,拉開足夠的沖鋒距離,再一次咆哮著,向盾牌防線撞擊過來。
比照春秋、戰國時期的車戰戰法,每一輛的戰車后邊,會有數目眾多的徒兵,跟在車后徒步奔跑。這些徒兵,通常沒有鎧甲,用的兵器也十分簡陋。當彼此戰車交戰之時,他們可以做為一種補充的力量。
潘誠學了個十足。
牛車展開第二次沖鋒,他的后陣亦同時開始驅趕著前陣的壯丁,向前運動。他的戰術很明顯了,牛車沖陣、步卒掩殺。關世容眉頭深鎖,他盡管看出了潘誠的用意,但是面對數百頭怒牛,卻無計可施,他深感棘手。
“大人,敵人兩牛一車,沖擊力太大,非人力可比。我軍的前陣,怕頂不了太久。該如何應對,請大人速做決定。”
一個軍官滿頭大汗地跑上了望樓。他滿面灰塵,渾身血污,正是由第一線而來的信使。
“鄭千戶怎么說?還能堅持多久?”
鄭千戶即負責指揮盾牌手的軍官。
那信使答道:“至多能再頂住敵軍兩次的沖陣。鄭千戶叫末將轉告大人,他提議,認為不如派出一部人馬,試著繞過敵人之車陣,迂回至敵軍的后方。敵人軍中多有被裹挾的壯丁,如果將他們沖亂,則牛車陣自然破解。”
關世容微一思索,覺得可行。
敵人的牛車陣聲勢雖猛,畢竟只有四百多輛車,兼且速度不一,拉成了一條散線。這塊曠野頗為廣闊,兩側還空出了不小的地方。派一支部隊穿過去,直接攻擊敵人的后陣,擾亂之,是沒有一點問題的。
他轉頭望了望東邊的山丘。
發生在那里的小規模爭搶戰,漸至尾聲。潘誠大約看著勝利在望,對搶奪高地的興趣變得不是太大,沒有再往那里派遣援兵。借助工事、居高臨下的優勢,海東的士卒們牢牢地防守住了陣地。
關世容的幕僚提出建議:“我軍的騎兵,隱藏在河邊,至今未動。既然要迂回到敵人的后陣,干脆就調他們去吧。”
“主公說過,非到萬不得已,奇兵不可動、預備隊不可動。我軍如今形勢雖險,沒到萬不得已的地步。騎兵,不能動。”
關世容抽出短劍,探出望樓。望樓下,整整齊齊列了兩排軍官,都是主力中軍的將校。他用短劍點了幾個人,命令道:“爾等即帶本部,繞向東行,從山丘之后,潛行迂回向敵軍的后陣。本將親為爾等擂鼓助威,鼓聲停,敵陣要亂!”
那幾人慨然應諾,按刀而去。
關世容擂響戰鼓,前陣的盾牌手精神為之一振。將者,三軍之膽。勇猛驍悍的將軍,才能帶的出能征善戰的士卒。遍數鄧舍麾下,猛將如云,處在這樣的環境中,關世容盡管不以武勇出眾,膽略也還是有的。
數百人的迂回部隊,迅速集結,長刀出鞘,槍戈明亮,殺氣騰騰地徑往潘誠的近萬主力大軍奔去。
……
數萬的軍隊,殺氣騰騰的洶涌著浪潮,試圖要將惠和城徹底淹沒。城上城下的士卒們,互相殺紅了眼。
世家寶有兵多將足的優勢,對準城墻的薄弱處,前赴后繼,不時有士卒慘叫著從云梯上掉下來,有的已經陣亡,有的摔死,有的沒摔死,輾轉呻吟。后繼者踩著他們的尸體、身體,好似麻木、毫無知覺似的,又如同撲火的飛蛾,時刻不停地沖擊著城頭的防線。
世家寶的主攻方向,是城南一線。城南角,又更為他主攻中的主攻,承受的火力最為猛烈。不到一個時辰,連著破裂、塌陷了三處地方。李鄴連著派過去了兩支預備隊,就像填入無底洞里了似的,轉眼間,就消耗殆盡。
李鄴往城內墻角處望了眼,他在那兒安排的有最后的殺手锏,會用在最危急的時刻。可是,現在還不夠危急,沒到最好的時候。他收回目光,保持冷靜不動的神色,接著觀察敵人的陣營,感受敵人攻擊的力度。
南城墻第三次告急。
他頭也不回,說道:“刀!”
“刀”,是他給預備隊起的代號,象征他們救急救火,凡所到處,如刀一樣,無堅不摧,無往不克。每當他說出這個字,都會有一個預備隊的軍官挺身而出,帶領部下,馳援最危險的地方。
可是這一次,卻沒有人回應他的命令。
“將軍,預備隊三百四十人,陣亡二百八十。十夫長以上,盡數戰死。沒有一個軍官了。”
李鄴神色不變,伸出左手:“刀!”
預備隊六十人,從左而右,一個接一個地應道:“刀!”短促而快,爭先恐后,人人踴躍,爭搶著要做突擊救援的先鋒。
李鄴丟下長槍,拔刀出鞘,回首高呼:“刀!”
眾士卒齊聲而應:“刀!”
“你們是什么?”
六十柄長刀同時出鞘,眾人一起暴喝:“吾輩為刀!”從開戰至今,李鄴沒動過一步,不動如山。此時,他終于離開了他一直站立的位置,侵略如火。他沒有重新任命帶隊的軍官,而是與六十個預備隊的士卒一起,一往無前地沖向了城南角。
——
1,將近一米長的箭桿、破甲箭。
箭桿的長度,有六十多厘米的,有七十多厘米的,有八十多厘米的。
元軍所帶兩種的箭矢,具體裝備的比例不太清楚。
唐朝時的比例是這樣的:每個士兵攜帶三十六支箭矢,三十支透甲箭,四支生鈊箭和兩支長垛箭。
所謂破甲,并不是真的就能每一箭都可破甲,與箭矢、弓的材質,以及射手的力氣、箭術都有關系。
史上有名的神射手,春秋時的養由基可以一箭破七層厚的鎧甲片,唐朝的薛仁貴,可以一箭射透五層鐵鎧甲片。《列女傳里有一個故事,說晉平公命工匠制弓,三年乃成,卻射不透一層甲。晉平公大怒,要殺了工匠。工匠的妻子求見他,教了射之道。按照她的指點,晉平公再射,果然一箭穿透了七層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