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誠投降納哈出,并非他的本意。
他造反多年,長期領兵在外,自在慣了,怎會肯真的就降了納哈出,為其部屬,供其驅使呢?只不過權宜之計。他的本意,是要想趁機打倒鄧舍的壓迫,攻克幾個城池,重新恢復昔日遼東割據的局面。
想法是好的,只是不可行。
鄧舍擁軍十萬,就算暫時沒空收拾他,讓他僥幸一時,早晚南高麗戰事一停,五衙精銳乘勝北上,以潘誠區區萬余老卒的底子,如何抵擋?要按潘賢二的意見,他還不如真的就干脆投降了納哈出,合兵一處,至少還能茍延殘喘一段時間。
可惜,潘誠執意不聽,說甚么“大丈夫豈可居人之下,屈膝事主,仿佛家奴”?從那時起,潘賢二就徹底就對他灰心失望。沒那個屁股,就別吃那個瀉藥。能力不足,偏生自以為是。越是如此,越是死到臨頭。
潘誠對待下屬,向來是用的上了,高高捧起;用不著了,隨手打落。
行軍打仗,難免有勝有敗,遇到失敗的時候,他不自找原因,總向出謀劃策的幕僚們興師問罪。出主意,是錯。要沒你這主意,說不定還不敗呢。不出主意,也是錯。你為什么不出主意?不出主意,養著你有什么用?
潘賢二平時受的窩囊氣實在太多了。以前可以忍住,現在可不行,眼見就要大禍臨頭,潘誠自尋死路,他可不想陪著殉葬。因此,他思前想后,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要投降鄧舍。
投降不難,找個機會溜走就行了。可是,他聽聞鄧舍帳中文武濟濟,他一介白身的過去,怕得不了重用。該怎么得重用呢?他轉念一想,帶個大功勞過去,不就行了?什么樣的功勞最大?
就眼下來說,只有兩個:或者解閭陽之圍,或者獻上潘誠之頭。
問題就來了。他只是個幕僚,沒有統兵權。沒有統兵權,就沒辦法解圍閭陽,更別說獻上潘誠之頭。無計可施。“無計可施?”他靈機一動,想到了自己的本行,又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的本行,就是給潘誠出謀劃策呀。
潘誠圍困閭陽,威脅到了遼西防線,海東軍隊必然來援。既然來援,就會有野戰。如果能出一個主意,騙的潘誠上當,從而給海東機會,把潘誠擒獲。這不就是等于獻上潘誠之頭了么?順便還解了閭陽之圍。
兩全其美。
他就給潘誠獻上了車戰之策。
在他的設想中,海東軍隊破解這個陣是很容易的。火炮一響,投石機一砸,火銃一發,弓弩一射,家牛不比野牛,能不害怕么?一害怕,這牛肯定就掉頭跑了。牛一掉頭跑,陣不就散了么?不但散了,潘誠的陣不就也跟著亂了么?
等潘誠的陣一亂,他再用出第二道計策。這叫連環計。潘誠的人頭就此輕松送給了海東。
當然了,他肯定不會這么對潘誠說,舌燦蓮花,哄的潘誠一愣一愣。潘誠吃虧就吃在沒讀過書,沒文化。他找了幾輛牛車,試演一番,一看果然聲勢甚大。他當即樂不可支,拍板決定,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牛車大軍。
潘賢二前半截的計劃實行的很順利。
誰料到,馳援閭陽的關世容,為了加快行軍速度,卻沒帶多少大型軍械。火炮、火銃也全留給了李鄴。一時間,面對千牛沖陣,他竟然束手無策。當其時也,海東盾牌手組成的防線,隨時有破散的危險。潘賢二比關世容還焦急,暗中苦叫一聲:“這番卻弄巧成拙。”
他急出了一頭汗,恨不得沖到關世容的面前,揪著耳朵提醒他:“你沒火炮、火銃,你可以放火啊!火一燒起來,牛群不就驚了么?”
恰逢海東的突襲部隊出現。他欣喜若狂,急忙建議潘誠,不必浪費兵力去對付他們,把納哈出送來的猛火油柜拿出,燒退他們就是。間接地給關世容提了個醒。關世容果然由此獲得啟發,用撕下的披風布片來看風向,發現風正是由南往北吹,遂點起火來,大破千牛陣。
亂軍陣中,潘誠尋找潘賢二不得,順著親兵的手指方向,定睛一看,氣得頭暈目眩。
只見后陣之前,前陣之后,兩陣接連的空隙處,有數騎正往對面海東軍中疾馳,一面疾馳,一面散布謠言。從一個人嚷叫,到百十人嚷叫,從百十人嚷叫,到數千人嚷叫,傳入潘誠的耳中,叫的分明是:“潘帥有令:放前陣入后陣,三軍解甲,降!”
那數騎中有一人,羽扇綸巾,可不正是潘賢二是誰?余者數人,大多為軍中幕僚,也有一兩個親兵侍衛。
他們這幾人,全軍上下都識得的,曉得皆為潘誠心腹。他們說的話,對士卒們而言,可信度極高。謠言四起。縱有人不信,耐不住大家都這么叫。三人成虎。阻擋前陣后退的老卒們稍一猶豫,成百上千的壯丁已經沖入了陣中。很多的士卒開始解下盔甲,丟下兵器,伏在路邊,表示投降了。
潘誠顧不上惱怒,催打著親兵、傳令官們,命令他們齊聲大叫,趕快辟謠。
若能給他半刻鐘,他或許可以把謠言壓下去。然而此時,海東的軍隊已經隨著倒回的牛車沖了過來,氣勢如虹。降者不殺,不降就殺。內亂未定,強敵臨門。潘誠部,前后陣皆潰,遂糜爛至不可收拾。
潘賢二迎上當先過來的一員海東將校,表明了身份,向他投降,然后調轉馬頭,引著他們,穿過亂陣,直往潘誠所在的位置殺來。
潘誠見此局面,明白大勢已去,知道已經無法挽回,撥馬就走,想要逃回閭陽城下。那里還有他的萬余人馬。
無奈潘賢二領著那一隊海東士卒,在后邊緊追不放。沖垮了潘誠右翼的海東騎兵,亦兜轉過來,堵截前路。潘誠彷徨繞陣,來回三匝,倉急困窘之態,不可言表。他耳中聽見的,是海東士卒越來越近的喊殺;舉目望見的,是海東士卒越來越多的紅旗。
他前無去路,后無退路,只好束手求降。
海東士卒將他帶到關世容面前。關世容躍下馬來,親手把他扶起。昔日的麾下走卒,成了今天的得勝將軍。潘誠羞愧難當。他勾下頭,不敢看關世容的面色,一拱手,說道:“今日之敗,心服口服。潘某既然落入將軍的手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關世容假意笑道:“潘平章何出此言?今日之敗,非平章之錯。”
先一步投降的潘賢二口吃靈便,便在剛才那么一會兒,已經把投降的誠意與潘誠擺出牛車陣的來龍去脈,向關世容講了一遍。因而,關世容有此一說。
潘誠咬牙切齒,斜著眼看站在關世容身后的潘賢二,眼中快要噴出火來。他恨恨說道:“我識人不善,為小人蒙蔽。此天亡我也,有何話說!”
“關某本為平章部曲。今天與將軍會獵閭陽,實在迫不得已。有所得罪,還請平章毋怪。”關世容笑容滿面,命令左右,“來人,快與平章大人松綁。并把軍中攜帶的好酒,搬過來一壇,給平章大人壓驚。”
他口口聲聲“平章大人”,潘誠心中一動。
待士卒為他松開捆綁,潘誠活動了兩下手腳。他拿眼偷瞧,見關世容滿面春風,毫無半分不敬的神色,試探地說道:“平章二字,潘某愧不敢當。可恨誤聽了小人讒言,一時鬼迷心竅,竟上了納哈出的當,中了他挑撥離間的詭計。一步走差,唉,步步皆錯。”
關世容呵呵一笑,打斷他的話,說道:“平章大人不必多說。這些事兒,我家主公一清二楚。實不相瞞,關某臨行前,才得了我家的主公的一封密信。”
他故意暫把話頭停下,潘誠迫不及待,問道:“不知鄧丞相鄧老爺,給將軍的信上,都說了些甚么?”
“我家主公言道:潘平章忠心耿耿,乃心王室,與韃子有不同戴天之仇。此番興兵,必是中了韃子的奸計。我家主公吩咐關某,不到萬不得已,切不可與平章大人刀槍相見。即便真的相見沙場,也萬萬不可對平章大人無禮。”
潘誠半信半疑,連連瞧了關世容好幾眼,終于忍耐不住。他問道:“你家主公,可是當真如此說么?”
“信尚在此。平章大人若是不信,大可自己看之。”關世容作色不樂,伸手入懷,裝出要拿出信件的樣子。潘誠忙陪笑,說道:“潘某豈敢不信?鄧老爺仁厚寬宏,美名遠揚,遼東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不知,鄧老爺欲待怎樣處置潘某,將軍可知曉么?”
“大人的平章之位,是安豐任命的。我家主公怎會有權處置大人?只不過,……”關世容欲言又止。潘誠心頭一跳,說道:“只不過?怎樣?”
“以關某猜測,我家主公肯定是會把平章大人送去安豐的。只不過,……”關世容嘆了口氣,吊足潘誠的胃口,方才接著說道,“只不過,就算送去了安豐,平章大人這興兵作亂的罪名?怕是,……”他連連搖頭。
潘誠面色蒼白,腿腳發軟。他硬著頭皮,強笑一聲,說道:“哈哈。至多一死罷了。我潘某縱橫遼東,英雄一世。頭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后,又一條好漢。”
關世容面現不忍,長嘆一聲,說道:“可惜,可惜。以平章大人的才干,本可更有作為。今朝因受奸人蒙蔽而得罪至死,未免可惜。”士卒提來了一壇酒。關世容接過酒碗,為潘誠滿上,送到面前,說道:“罷了,罷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平章大人,且請滿飲此杯。姑且壓驚。”
這就有斷頭酒的意思了。
潘誠慘然一笑,連干了三大碗。關世容的一個幕僚,忽然上前幾步,湊到關世容的耳邊,低聲耳語幾句。潘誠隱約聽到了幾個字:“……,做的好,也許,……活命,……,將功贖罪。”
關世容聽了,沉吟不決。
潘誠問道:“敢問將軍,這位先生與將軍說了些什么?”
“沒什么。”
“俺聽到了將功贖罪四個字。”
“他說,如果平章大人肯去招降了閭陽舊部,獻上廣寧城。或許,我家主公會愿意為平章大人說幾句好話。甚至,不把平章大人送去安豐也是有可能的。”
“不送去安豐?”
“送平章去安豐。安豐必派一個新的平章來遼東。與其如此,還不如隱瞞了此事,遼陽平章的位置,仍由大人來做。”
關世容說的有點含糊。他的意思是:如果潘誠肯勸降舊部,獻上廣寧,向鄧舍表示忠誠的話。也許,鄧舍會為了遼東的利益,幫潘誠隱瞞住他投降蒙元之事,依舊叫他來做平章,做個傀儡,以應付安豐。
這一下峰回路轉,潘誠又驚又喜,道:“這,這……”
“平章大人英雄一世,好漢做事好漢當。這等事兒,自然不屑為之的。關某的這個幕僚,書生意氣,不了解英雄好漢。言語有得罪的地方,平章大人不要生氣。”
“……,話也不是如此說。”潘誠腦筋急轉,他求勝心切,越想越覺得關世容說的有道理。樹一個傀儡,總比來一個奪權的好。他吞吞吐吐,說道,“不求還做平章,留的一條性命,做個那顏,便足夠了。”那顏,即官人的意思,能做個官兒就夠了。
關世容愕然。
“做不了那顏,做個富家翁也行。”
他愿意做傀儡。要能再有點權,就更好了。實在不行,不要權,有錢也行。
關世容由衷贊嘆,道:“平章大人,真乃俊杰也。”
識時務者為俊杰。
潘誠乃遼東紅巾第一美男子,稱得上一個俊字。他厚顏一笑,看戰場上雖大部已定,還有小規模的戰斗沒有停息,自告奮勇,出面先去招降了堅持抵抗的部屬,接著馬不停蹄,又去招降了閭陽城外的部下,隨后,獻上了廣寧城。
三天后,一個信使八百里加急,趕到平壤。送上了關世容的告捷文書,并及潘誠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