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鶴年、羅李郎夫婦按時到來,拜謁堂上。
幾個人恭恭敬敬地跪倒,行了大禮。鄧舍一一扶起。羅李郎夫婦還帶來了羅官奴的兩個表姐妹,乃她以前的玩伴,亦隨著怯生生地見了禮。早在他們來前,羅官奴就已經避回室內,待兩下見禮已畢,鄧舍打發了她的母親及玩伴下去,陪她說話。
“兩位遠來辛苦,路上還好走么?”
“雙城來平壤的大道,主公才修過的,平坦寬敞,馬車走的甚快。一路上,春風暖暖,鶯鶯燕燕,綠樹成蔭,繁花似錦。時有青山,多見碧水。實不敢欺瞞主公,卑臣等此來,不似長途趕路,倒仿佛游山玩水了。”
吳鶴年說話,就是不一樣。
鄧舍聽了,甚覺爽利。他入主海東以來,辦過許多的大事,最引以為榮的,卻是大修道路,對它的重視性尚在辦學校、搞漢化之上。不管從政治、經濟,抑或軍事的角度出發,道路修好了,都有益處。
吳鶴年接著說道:“羅大人在來的路上,詩情勃發,寫了不少的詩篇。卑臣有幸,做了第一個的讀者,哎呀,那真是字字珠璣。讀了之后,令人滿口余香。”他一派嘖嘖稱羨的作態。
羅李郎拘謹地道:“吳大人謬贊了。小小篇章,不入方家法眼。”
吳鶴年作色不樂,一本正經地拍著胸脯向鄧舍保證,道:“卑臣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的夸大之辭。主公要不信,大可以親自讀一讀。主公博覽群書,見識遠過卑臣,或許,主公還可以給羅大人你一點指點。哈哈。”
羅李郎因了羅官奴的關系,在海東群臣的眼中,官位雖不高,地位不低。就連洪繼勛,見了他也是禮敬有加。畢竟,鄧舍至今沒有立正妻,而后院中羅官奴的得寵人所共知,需得給羅李郎三分面子。
鄧舍一笑,說道:“指點稱不上。羅大人回去了,且把詩篇送來,容我拜讀。”
“是,是。”
別人給面子是別人的事兒,羅李郎本性謹小慎微,從不因與鄧舍的關系而自矜驕人,也從沒借鄧舍的權勢徇過私情。特別在鄧舍的面前,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失禮、做錯的地方。說句心里話,鄧舍對他平日的表現還是比較滿意的。
問過辛苦,可以轉入正題了。
鄧舍道:“雙城近月怎樣?各項施政還都順利?春耕秋種,今春的耕種情況如何?地方上,棉花推廣了么?”雙城是鄧舍的興起之地,根基所在,必須重視。這也是為什么他把吳鶴年與羅李郎放在哪里,遲遲沒有調來平壤的主要原因。非有能臣、親信坐鎮不可。
吳鶴年道:“承主公之恩,年來風調雨順,各項施政都非常的順利。今春耕種,較之去年,僅雙城一地,就多開墾了數萬畝的良田。主公創辦的合作社制度,實在是良政,給百姓們很大的幫助。
“依主公之命,種子、耕牛,勞動力缺乏的地方,或由衙門調濟,或由合作社自發協助。百姓們很高興,感恩戴德。有些地方,甚至已經供起了主公的生祠。日夜香火不斷。
“至于棉花一物,因為主公要求,需得百姓自愿。故此,推廣的范圍不是太大。不過也有了可喜的進展。就以種植的面積而推論,待秋日收成,至少足可供雙城一地所用,不必向外地購買。主公的題詞,‘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卑臣等是全力執行的。”
吳鶴年吧唧兩下嘴,滿面欽佩,回味無窮似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言簡意賅的八個字就說出了豐富的內涵,并且充滿鼓舞人心的斗志,提綱挈領,綱舉目張。卑臣等品味再三,……”他輕輕地了拍一下案幾,“實在為之拍案叫絕。”看了看羅李郎,“要論高屋建瓴,眼光之遠卓,羅大人,咱們騎著馬也趕不上主公呀,嚯嚯,你說是么?”
羅李郎道:“是,是。望塵莫及,甘拜下風。”
羅李郎性子拘束,不如吳鶴年放的開。這阿諛拍馬,一個人獨唱總不如兩個人互動,受拍者表現的越舒服,拍馬者才能越有勁。羅李郎既不大力配合,鄧舍又不好此調,聽了也只不過微微一笑。何況那八個字并非他的發明,未免有些受之有愧。他舉手讓茶。
吳鶴年卻不以為意,兀自興高采烈。
“適才你說今年較之往年,到目前為止,已經多開墾了數萬畝的良田?”
吳鶴年連連點頭,他記性好,將準確的數字說了出來,總計多開墾出來三萬三千四百二十三畝。他道:“雙城周近多山,多開墾出來的農田中,梯田占了五分之一。原本是樹林、森林的,占了五分之三。
“從山上及森林里砍伐下來的林木,一則,東邊海灣的造船千戶所,需要木頭甚多。二來,城中民居搭建、城外屯田軍營地的建筑,也都需要很多的木頭。三者,與別的地方交通貿易,增加衙門的收入,換來錢財,又可更好的發展經濟,建設地方。
“還有五分之一,來自毀于兵火的荒田,或者一直沒得到開發的、人煙稀少的曠野地帶。”
“放火燒山,伐木成田。需要人手不少吧?”
吳鶴年就等著鄧舍問呢,這是他施政多半年以來,最為得意的政績。盡管他曾有公文呈給鄧舍,但是,由人轉呈,哪里比得上當面匯報?他謙虛地道:“開墾田地所需的人手,其實也不算多。前后總共動用了一萬三千二百四十二人次,小半為雙城屯田軍,大半皆為招徠的流民及從北邊遷徙而來的女真部族。
“遵奉主公六四的標準,凡所流民開墾出來的田地,六分歸自己,四分歸衙門。卑臣來前,大體上也都已經分好了。”
“大半皆為招徠的流民?一萬三千多人次,……,召來的流民與遷至的女真有八千人么?”
“八千九百二十四人。流民有三千八百人,大多從南高麗等地來。余下的皆為女真。”
這流民能長途跋涉來到關北,多為丁壯,少有拖家帶口的,也就是說,半年多來,不算女真人,雙城多了三千來個壯勞力。分給田地,他們定居下來,平素務農,事若有急,招之即來,便是三千來個現成的兵源。看起來不多,海東、遼東大小城邑上百,要是加在一處,數字可就不小了。——盡管不一定每個城邑,都能做的像雙城這么好。
至于流民從哪兒召?
類似雙城這些靠近南高麗的,可以從南高麗招。類似甲山這些靠近沈陽的,可以從沈陽等地招。類似義州、惠和,這些靠近遼西的,可以從遼西招,也可以從塞外招。類似遼左金、復州這些靠近山東的,可以從山東招。
類似平壤這些近海的,洪繼勛與張士誠的使者簽了有條約,他們主動往這兒送。
總而言之一句話,就是四面出擊,或明或暗,雙管齊下。用優惠的政策,像海綿吸水一樣,把鄰國沒有田地、流離失所的流民乃至大地主、小地主的雇農、佃戶們,統統吸引過來,壯大充實海東、遼東的人力。
關北貧瘠、天氣條件惡劣,吳鶴年能在短短的多半年里,召來數千之多的流民,成績非常不錯。
鄧舍好好地夸獎他了幾句,說道:“旬月內,行省的省治便要遷到遼陽。我召你們來,一個問問雙城的近況,一個想征求你們的意見,如果把你們調來省府的話,在雙城總管府里,誰比較合適接任你們的工作?”
“旬月內就要遷省治到遼陽?……,遼陽不是還在打仗么?”
遼陽還在打仗不假。
但是行省的行樞密院經過討論后,一致認為:只要程思忠的上都軍馬一到,以及海東即將增援遼陽的假消息傳出去,納哈出必然撤軍。而上都的軍馬,目前已經進入了遼東地界,沒有了潘誠在中間的阻攔,三五日內,其前鋒就可抵達遼、沈。
也就是說,至遲半個月內,遼東的戰事便可以基本停息。
對行樞密院的這個判斷,鄧舍還是很贊成的。不過,他沒有給吳鶴年做詳細的解釋,只是笑了一笑,說道:“這個問題,你們不用擔憂。戰事很快就能停下來。”
“是。主公兵威所向,無不披靡。卑臣等忠字當頭,人人踴躍向前。”
不管什么事兒,吳鶴年總能扯到“忠”上。他一個文官兒,打仗踴躍向前?這馬屁拍的,那是見縫插針,一波又一波。
鄧舍失笑。
他本待不理,看天色已晚,任吳鶴年這么扯下去,太耽擱談論正事的時間。他說道:“吳大人,你在雙城辛苦了,勞苦功高。你的功勞,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中。我素來賞罰分明,就算你不‘忠字當頭’,該賞你的,一樣會賞。哈哈。”
含而不露地輕輕點了吳鶴年一下,言外之意:不需如此逢迎。
吳鶴年道:“卑臣之言,句句發自肺腑。如果說,忠誠也是一種錯,主公,您就讓卑臣錯到底吧。”
鄧舍與羅李郎愕然相對,吳鶴年的回答實在出人意料。鄧舍放聲大笑,羅李郎想笑、不敢笑,忍得滿面通紅。鄧舍點著吳鶴年,半晌想出一句評價,說道:“哈哈,哈哈。吳總管,爾真乃妙人也。”
他既然奉承已經成了習慣,就隨他去吧。
鄧舍笑了一陣,不再去管他,轉回正題,說道:“接任雙城總管府總管的人選已經有了,打算從行省左右司里,派一個人過去。主要是輔佐官兒,需得熟悉當地情況,為人公正可靠,要在地方上有些威望,不能沒有辦事能力。誰比較合適?”
鄧舍口中的輔佐官兒,指的是“同知”。總管府總管以下,地位最高的便是同知。同知,同知,同知總管府事,是為總管的副手。吳鶴年沉吟片刻,請羅李郎先說。
這是一個做人情的好機會。較之別的尋常府縣,雙城總管府定然總會得到鄧舍的更多注意。雙城總管府的輔佐官兒,只要有政績,升官兒的速度也總會比別的尋常府縣官員要快一點。他雖居上位,不與羅李郎去搶。
羅李郎遜讓再三,推脫不掉,方才說道:“雙城總管府判官樸獻忠,華美深密,處世清介,雖為麗人,忠誠可靠。他本為商賈,新近討了雙城名儒家中的女兒做了妻子,在地方有些名望。似可為之。”
“樸獻忠?”鄧舍有點印象。
當初打下平壤,投降的官兒里也有個叫樸獻忠的,是平壤的西京副留守,現任行省左右司都事。只不過,此樸獻忠非彼樸獻忠。兩個人同名同姓。李成桂的夫人與錢士德勾結,陰謀作亂,平亂過程里,雙城的這個樸獻忠立有功勞。
開始他因高麗人的身份被關入獄中,不但沒有半分的埋怨之詞,反而鼓勵獄友振作,說大浪淘沙,越是亂,才能越顯出誰忠誰奸,口口聲聲以成為名副其實、當之無愧的第一“忠犬”為畢生奮斗的目標。
他在獄中的言論,后來傳入了鄧舍的耳中,當即就把他釋放,從不記名的吏員,一下子拔擢為記名的首領官。
他這個人,商賈出身,通曉俗務,既忠誠,并且有辦事的能力,得到了鄧舍的認同,更重要的一點,同時他還是吳鶴年的心腹,因此他的這個官兒當的真是春風得意,升遷很快,一路高升,已經成為了總管府的判官,掌管刑獄,僅比同知低了一級。
“吳大人,你看呢?樸獻忠此人,合適么?”
吳鶴年不動聲色地瞧了羅李郎一眼,暗中翹出大拇指,心想:“會做人。”兜了一圈兒,人情又送了回來。
他故作思索,慢騰騰說道:“樸獻忠,……。對這個人,卑臣還是有所了解的。能力有,也不貪財。卑臣在雙城開墾荒山、伐林成田,招徠流民、推廣棉花,各項的施政措施,都得到了他的不少幫助。他甚有功焉。要說起來,他現為總管府判官,僅比同知低了一級,并且他為雙城土著,是個高麗人,若是提拔他的話,倒也順理成章。”
海東地方府縣的正副官,向來正職為漢人,副職為高麗抑或渤海、女真人。鄧舍點了點頭,就此決定,道:“既如此,那便由他來任吧。”
三人飲茶敘話。
接下來,鄧舍細細問了雙城民生、發展的各個方面,說起女真人,吳鶴年道:“張將軍有封信,托卑臣給主公送來。”
鄧舍接過來,展開一看,大多寫的關北軍事、屯田等的一些情況,包括安撫、羈縻女真人的進展,總的來說,發展勢頭一切良好。由關北派過鴨綠江去的那數千女真騎兵,因遼陽被圍,仍歸張歹兒遙控指揮。
多日來,他們與沈陽的元軍有過數次小規模的交鋒,或勝或敗,勝多負少,一直活動在沈陽的周遭,對牽制元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最近的一次獲勝,成功地劫了元軍的糧道,繳獲了數百石的糧食,近千頭的牛羊,給了元軍不小的打擊。
談談說說,將近夜半。
鄧舍端湯送客,吳鶴年與羅李郎起身告辭。羅夫人及羅官奴的表姐妹自留下陪伴羅官奴,不需多提。鄧舍送他二人出門,吳鶴年吞吞吐吐:“有件事,卑臣不知當講不當講?”
“何事?”
“左右司員外郎李敦儒,現在雙城。就平時來說,他話不多,與同僚官員、地方士紳們基本沒有交往,常常閉門不出。卑臣念在他人生地疏,特地派了幾個人,照顧他的日常起居。……,這個,這個,平時都挺好的。就是前幾天,便在卑臣來前,他突然接到了一封平壤的來信,……。”
吳鶴年雜七雜八,繞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他的關鍵。
他說了半截,不再往下說,拿眼偷覷鄧舍。
李敦儒是個燙手山芋,鄧舍把他丟到雙城,卻沒任他雙城的官兒,依舊掛的行省左右司的官銜。該怎么對待、安置,吳鶴年大費腦筋。
不管不問,只當沒這個人?不合適。管的太多,問的太多?也不合適。吳鶴年想了很久,索性折中,一方面給了李敦儒一個“幫助”校對文字的差事,不讓他閑著,隔三差五地去走動走動。一方面以伺候他的起居為名,派去了幾個仆役、婢女,行監督之實。平壤給他去信,還能有誰?李阿關。這事兒不可不向鄧舍匯報。
這件事,鄧舍是知道的。
李阿關有個女兒,現在隨著李敦儒在雙城。她也許是因為想念女兒,也許是出于別的考慮,想把她女兒接回來,曾經給鄧舍提過。鄧舍并非不近人情的人,沒有反對,當時就同意了。她寫給李敦儒的信,講的便為此事。
鄧舍身為行省丞相,管轄兩省之地,日日操勞軍國大事尚嫌時間不夠,恨不得分身兩用,哪里有空斤斤計較后院之事?別說他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道:“此類小事,以后不必多講。你說到李敦儒,我行省新得江華島,高麗人在此經營日久,非得有顯官坐鎮不可,左右司決定把李敦儒派去。你回去后,可以先給他說說,提前準備。”
吳鶴年諾諾答應。新任的雙城總管府總管及同知的委任書還沒到,他與羅李郎需得先回去辦交接,然后才能調回省府。
快到府門,鄧舍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轉頭一看,吳鶴年涕泣滿面。他不由大奇,問道:“吳大人,你這是怎么了?”
“卑臣久未見主公,日思夜想。驟然得見,談不及須臾,驟然拜辭。想起下次見主公,又得旬月之后,臨別依依,情不自禁,遂至涕泣。”
鄧舍送他們出了府門,吳鶴年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猶自一步三回首,戀戀不舍。鄧舍看他們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方才轉身回去。
其時,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他在院中轉了幾圈,吟道:“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徐徐邁步,入了李阿關的房中。
是夜,平壤丞相府春風度過玉門關,遼東上都軍千里夜行過廣寧。沈陽城外,女真軍奔襲糧道,大呼吶喊戰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