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街邊跳出來的色目人,卻不是別人,乃通政司布在大都的暗線,也正是此次劉世民來,首先要見的接頭人,名叫瑪樂格的便是。
這瑪樂格,本在山東開酒樓的,李首生常去他的店里,一來二去,不知怎的就搭上了線。經過兩三次的考驗,發現此人倒是值得信任。兩個月前,李首生給了他一筆錢,打發了來大都,才置辦下一處產業,繼續老本行,接著開酒樓。
隨著劉世民、羅李郎一同來的護衛們,有兩個通政司的人,曾潛入益都,與瑪樂格會過面,兩下本就相識。
大街上非敘話的場所,瑪樂格一邊打發小廝,一個名叫彼得的小色目人,領了羅李郎幾個帶著皮貨往去鐘樓的市場;一邊引了劉世民等人七拐八轉,徑往通政司在大都的落腳地而去。說是通政司的落腳地,其實也就是他的家。
路上提及,劉世民才知道,這完全是場偶遇。
瑪樂格本來是去鐘樓市場進貨的,——他自幼經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雖然如今饑荒的年月,開辦在大都、用來做掩護的酒樓卻紅紅火火,差不多每日都得出來采購食材、原料等物。
劉世民有點疑惑,問道:“瑪官人貴為東家,身嬌肉貴。采辦食材之類的小事兒,何必親力親為?交由小廝們去辦,不就行了么?”
“劉官人有所不知。雖說俺不曾在大都里待過,舊日里卻也是有幾個朋友、關系的。趁著每日采辦食材的機會,可以順路走動一下。順便,也可以熟悉一下城內的街道、風物。……,哎呀,做買賣不容易呀,劉官人從漠南那么遠的地方來,對此該是深有體會。”
劉世民恍然大悟,心想:“人不可貌相。瞧他點頭哈腰,似乎油滑,性子卻還穩重、踏實。”
按照預先的商量,劉世民與瑪樂格應該是生意上有來往的伙伴,為了謹慎起見,劉世民需要與他當面落實敲定。他又問道:“不知瑪官人的府上,都還有些什么人?見了面,劉某該怎樣稱呼?”
“俺的家眷皆留在了益都,隨來大都的沒別人,只三兩個忠誠可靠的仆傭。”
劉世民“噢”了聲,點點頭,心中有數,所謂“三兩個忠誠可靠的仆傭”,定然亦為通政司的密探細作。他們頂著烈日,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了多時,周圍的環境由喧鬧逐漸變得安靜,也不知進入的是哪一片坊區,迎面一座三層高的酒樓。
瑪樂格介紹:“這就是小店了。”帶著眾人繞到樓后,有個小小的院子,他打開院門,肅手相請:“寒舍,寒舍。貴客們快快請入。”
劉世民等進入院中一看,院落不大,房舍不多,收拾地甚為干凈。兩三個仆役模樣的人迎接上來,接過劉世民等人的坐騎,牽去馬廄。瑪樂格前邊引路,帶著劉世民幾人來到書房。端茶奉水,分賓主落座。
瑪樂格來中國很多年了,熟悉漢人的人情世故,殷殷勤勤地問過路上辛苦,與劉世民等勸茶寒暄。
劉世民的性子算是沉穩的,可畢竟這是他頭一回擔負重任,有些壓力,說不的幾句,甚至等不及羅李郎回來,就直接把話題轉入了正事,他說道:“俺這次來大都的目的,瑪官人想必已經知曉?”
“兩三天前,俺接到了李知事的命令。劉官人所為何事而來,李知事沒講,俺也不想知曉。俺的任務,有兩個。其一,接待之責。其二,協助之責。”
“俺等此來,需要拜訪一個韃子的大官人。”
劉世民的任務,說是密見奇氏,實則奇氏深處內宮,見之不易。上次鄧舍與奇氏的私下來往,是通過洪繼勛與李春富的關系,而且也并沒有面見,只是把通好的意思由別人轉達而已。這一次也不例外。
劉世民實際要見的,是搠思監與樸不花。
遼東兵敗后,搠思監回到大都,借助奇氏的勢力,三個月前,重又被拜為中書省右丞相。如果說以前,他與奇氏還有些貌合神離,有著一點自己的小算盤,經此打擊,早已死心塌地的成了奇氏一黨。
至于樸不花。此人少年時代就與奇氏相識,青梅竹馬,后來與奇氏一起被送入元廷的宮中。遠離家鄉、處在深宮,兩個人的感情自然是越來越好。“如膠似漆”。隨著奇氏的得寵,樸不花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權傾內外。較之搠思監,他更是當之無愧的后黨。
只要能見著這兩個人,也就與見著奇氏沒什么差別了。
瑪樂格點頭,表示明白,他說道:“搠思監的手下,有個叫別里虎臺的色目人,細說起來,與俺算是老鄉。劉官人來前,俺就已經與他連上了線。并且,俺也聽說,早先遼東一戰,主公對搠思監有恩,放了他沒殺。因此,就俺的估計,要想見他應該并非太難。”
見搠思監不難,見樸不花更容易。樸不花與奇氏一樣,都是高麗王京人,王京現在鄧舍的統治下,想從中找出幾個與樸不花有關系的人,輕輕松松。與樸不花的聯系,自有通政司布在大都的其它暗線負責。
——,說句題外話,鄧舍之所以會派了羅李郎做為劉世民的副手,便是因羅李郎有雙城土著的身份,算半個高麗人,好與樸不花溝通交流。
劉世民稍微放心,說道:“事關重大,宜早不宜遲。瑪官人多多辛苦,給你兩天的時間,可夠接洽別里虎臺,定下與搠思監相見的時間么?”
瑪樂格拍著胸脯保證:“明天就能給您準信。”
第二天,瑪樂格帶回的消息,出乎了劉世民的意料。不但搠思監同意與他相見,并且竟然奇氏也應諾親自出面。太叫人意外了。原來,瑪樂格去見別里虎臺時,樸不花剛好在搠思監府上,回去轉告了奇氏,奇氏因種種的原因,對此很感興趣,當即拍板,她要親自面見劉世民。
蒙元本為胡虜,帶有胡風,不比漢人的朝廷,這尊卑、男女的關防本就不甚嚴肅。
奇氏親見,雖然有些叫人吃驚,但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可以說,這是個意外之喜。但是會面的時間,卻也不得不因此稍作推遲,會面的地點也做了稍微的改變。——,從搠思監的府上轉成了樸不花的家中。
兩日后,樸不花尋了個借口,辦起家宴。瑪樂格的酒樓有兩樣色目風味的特色菜比較出名,樸不花指定了要他的廚子過來幫忙。劉世民、羅李郎扮作廚子的下手,打雜的小廝,混入了樸府。
樸不花大約有三十來歲,久居上位,養尊處優,挺著個大肚子,面白無須,走起路來四平八穩。他派了心腹人接住劉、羅,先領入偏房。劉世民、羅李郎拿眼打量,見雖稱偏房,室內裝飾的極其奢華,富麗堂皇。
領路人躬身退下,室內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并及一個伺候的丫鬟。
丫鬟年歲不大,十四五歲,玉質柔肌,衣服輕細,裹著件高麗樣式的綾羅紗裙,頭面首飾俱全,若放在外邊見到,不認識的,定以為是誰家大戶的小姐。只見她嬌滴滴跪在地上,斟水敬茶,皆為膝行,偶爾一彎腰,露出滑嫩的酥胸,顫顫巍巍,香氣熏人。
“兩位老爺請飲茶。”口音帶著高麗味兒,軟綿悅耳,蕩入耳中,勾魂奪魄。
劉世民瞧了眼羅李郎,兩個人不約而同想道:“一個小小的女婢,便如此的佳品,樸不花的奢侈可見一斑,權傾朝野,富可敵國,果然不假。”從銀盤上取下青瓷茶碗,他們輕輕抿了口,再互相對視一眼,茶水里泡的何等茶葉,他們兩個一點兒也品不出來,只有一種感覺:從沒喝過如此的好茶。既清且香,回味悠長。
坐不多時,房門打開,十幾個人前呼后擁,樸不花大步跨入室內。不等劉世民、羅李郎與他相見,沉著臉,劈頭一句:“皇后娘娘駕到,還不速速跪下拜迎?”
劉世民與羅李郎嚇了一跳,他們本以為,奇氏不會出現的這么早,至少等他們與樸不花會談出個結果,然后才或許有機會見上一面。實在不曾料到,屁股沒坐穩,正主就來了。兩人拜倒相迎。
劉世民膽子大些,微微抬起頭,順著樸不花往外去看,只聽得室內室外鴉雀無聲,又見有兩三個人緩步來入房中。左邊是個老者,他見過畫像,認出正是搠思監。右邊是個侍女。中間一個年約三旬的女子,一副貴婦人的妝扮,發墨頸白,肌膚晶瑩細嫩,姿態嫻雅,神氣高貴。
根據情報,奇氏與樸不花年歲相仿,大概相差不到兩歲。觀其舉止態度,劉世民做出判斷,心想:“此女必為奇氏。”不敢多看,叩首行禮,道,“大宋海東燕王使者,拜見貴國皇后娘娘。”
“大膽!哪里來的野人?竟然如此無禮。……,甚么大宋海東燕王?甚么貴國皇后娘娘?一個小小的紅賊叛逆,也敢在娘娘面前自稱燕王,分庭抗禮?來人,叉出去,打!”
樸不花勃然大怒。他聽出了劉世民的意思,大宋與貴國,分明以平等的級別自居。劉世民與羅李郎的這一拜,不是因為奇氏是皇后,而是因為海東是大宋的臣子。換而言之,如果他們是代表小明王而來的使者,也許就沒有這一拜了。
劉世民神色不變,鎮定自若,道:“‘哪里來的野人’?樸不花是在侮辱貴國的皇后娘娘么?”他們從海東來,若他們是野人,那么同樣海東出身的奇氏又算的什么?
樸不花臉漲的通紅。不等他發飆,奇氏莞爾一笑,說道:“請問使者姓名?”
“在下劉世民。”
羅李郎也跟著說出了自己的姓名。不過與劉世民不同,他卻用的是高麗話。果然,頓時吸引了奇氏的注意,一雙妙目往他身上轉了兩圈,輕抬玉臂,道:“兩位請起吧。……,這位羅大人,你的高麗話說的很好,是從高麗來的么?”
“在下世居雙城,年幼時也曾在王京住過。”羅李郎取出一封書信,恭敬遞上,接著說道,“今次出使前,在下又專程往王京去了一趟。特地見了一下娘娘與樸大人在王京的族人,這封書信,便是他們寫的,托在下轉交與娘娘與樸大人。”
樸不花的父親早亡,母親改嫁。他才入宮時,地位卑微,沒有能力把他的母親接來;待他有了權勢,高麗、遼東一帶又戰亂不休。故此,他的母親一直留在王京。奇氏的家族甚大,多年前被高麗王尋個錯處,幾乎滿門抄斬,但是有年幼者兩三人,僥幸未死。
鄧舍得了王京后,特命趙過、楊萬虎,將他兩人的家屬、族人悉數好生照管,賞給田地、甚至賜給官職。
奇氏接過書信,展開細看,容色不變,心中著實歡喜。王祺斬了她的滿門,素為她的平生大恨。此時忽然得悉族中尚有幼弟未死,不啻天大的喜事。她一目十行,匆匆看過,道:“族中幼弟承蒙你家主公照看,兩位使者回去后,請向你家主公轉告本宮的謝意。”
“我家主公對娘娘仰慕已久。以為娘娘實為唐之長孫、前宋之高太后,賢良淑惠,女中堯舜。能為娘娘做些事,實在非常的幸運。娘娘的‘謝’字,實不敢當。”
“貴使不遠千里,來我大都,求見本宮,是為何事?”
羅李郎轉目,看了看室內眾人。劉世民道:“不知娘娘能否借一步說話?”奇氏了然,拍了拍手,侍女、太監們紛紛退下,只留下了搠思監、樸不花與幾個親信侍衛。奇氏坐在上首,說道:“貴使請講吧?”
兩方五個人,由試探、而挑明,進而討價還價。一席談判,直說到入夜才定。
所謂談判,各有所求的時候,不能太堅決,太堅決難免崩裂。也不能太柔和,太柔和難免吃虧。故此,就需要剛柔并濟。正如海東這邊,有劉世民唱黑臉,羅李郎唱紅臉一樣,奇氏一方,也有樸不花唱黑臉,動輒發怒。相比之下,奇氏的總體態度就溫柔許多。
隨著談判的深入,劉世民與羅李郎也逐漸了解到了奇氏了真實目的,明白了她為何肯親自出面相見的原因。
談判結束,踏著二更的鼓點,他兩人走出樸府。夜風習習,滿天星光。劉世民殊無大功告成的喜悅,他皺著眉頭,道:“萬沒料到那奇氏,卻有如此的要求。羅大人,你說主公會答應么?”
羅李郎搖了搖頭,道:“難,難。”
兩人憂心沉思,走了一段路,劉世民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又開口,冒出來一句:“羅大人,你還記得咱才到樸不花府上時,與咱們端茶送水的那個丫鬟么?”
“怎么?”
“稱得上佳人么?”
“絳唇皓齒,春融雪彩,真美人也。”
“與奇氏比較呢?”
“與奇氏比較?米粒之光,焉敢與皓月爭輝!”
劉世民嘆道:“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又有令人驚訝的野心。奇氏,她不是前宋的高太后,實為今日的武則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