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總共派出了三路使者。他思忖多時,先將奇氏擱置不提,轉問羅國器,道:“察罕與孛羅怎樣?”
察罕與孛羅距離海東較遠,離山東則稍微近了一點。出使他兩人處的使團里,也有通政司的人。劉世民、羅李郎這些正使、副使,出使之后即轉回了海東,通政司的人卻沒有隨之回去,而是直接來了益都。
故此,鄧舍得知這三路出使結果的時間,相差不多。
羅國器道:“出使孛羅處的使者,見著了孛羅。遵照主公的命令,使者向孛羅表示了我海東不會趁嶺北韃子陽翟王作亂之機,南下相侵的意思。請他放心。并愿與之結好,罷兵漠南。孛羅沒多說什么,好酒好宴的款待,教他的幕僚回了封信,主公已經看過了,皆客套之辭。
“出使察罕處的使者,沒見著察罕,也沒見著察罕的義子王保保。對主公的示好之意,察罕沒有絲毫的表態。他派出接見我海東使團的官員,對咱們的使者也是愛答不理,甚為托大。
“此外,根據使者的觀察,晉冀一帶察罕與孛羅控制區域的交界地,果然與主公及洪、姚兩公所判斷的一致,氣氛很有些緊張。孛羅在大同城中聚集了大量的糧草,察罕在冀寧路附近屯駐了不少的精銳。
“使者在與孛羅會談時,亦稍微點了一下察罕,孛羅雖沒有什么明顯的反應,但當時在宴席上,他的幾個手下卻多露出不忿的神色。出使察罕的使者,也找機會提了下孛羅,對方毫不掩飾其輕蔑。
“總而言之。不管察罕與孛羅對待咱們使者的態度如何,一山不容二虎,他兩人之間,的確矛盾重重。”
“適才潘大人所講,可接受奇氏的條件。羅公,你怎么看?”
“臣以為,言之有理,卻不可行。”
“為什么?”
“想我皇宋,當年先帝與劉太尉起事,曾傳檄天下,中有一句,言道:‘躡大宋之遐蹤,雪崖山之沉恨。胡元寧有百年運乎?恢復宋室,在此一舉’。繼而,劉太尉兵分三路,北伐中原,我北伐軍打出的旗幟,又為‘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我軍之戰歌,又有‘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之句。
“與胡虜不同戴天之意,盡矣!
“且,主公在我海東亦秉承其意,設有都鎮撫司,專管軍卒士氣。日常宣傳,無不以仇視韃虜為重中之重。每有戰事,又必開憶苦大會。何為憶苦大會?放任士卒回憶過去之苦。士卒過去的苦從何而來?皆從韃子而來。
“因此,可以說時至如今,凡我軍上下,無不以滅胡、立漢為己任。主公若此時忽然接受奇氏的招降,定然導致軍心不穩。是為圖小利而貽大患。
“臣聞聽,前年十月,江南朱元璋征浙東,克婺州,曾在省門前建立二大黃旗,兩旁立二牌。旗上書云:‘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宋天。’牌子上書云:‘九天日月開黃道,宋國江山復寶圖。’并懸一金牌,鐫云:‘奉天都統中華’。又在今年正月朔日,在其府門前親書桃符,云:‘六龍時遇千官覲,五虎功成上將封。’
“元璋官拜行省丞相,可以代表安豐朝廷任官發令;奄有淮泗、浙東的富庶之地,軍權在握,可以便宜征討殺罰。他的地位與主公相仿,不可謂不春風得意。然而,他打出的旗號,卻依然還是‘日月重開大宋天’。
“‘奉天都統中華’,何謂‘奉天’?安豐朝廷是為天,滅元立漢是為天。這就是名分大義呀!
“歷代鼎革,群雄逐鹿,所追逐的,說到底,都是一個名分大義。誠如潘大人所言,‘名不正、言不順’。若無此大義,則主公何來名正言順?縱得小利,日后又該怎樣?是自絕于海東,自絕于天下。”
羅國器的這一番話,很出乎鄧舍的意料,吃了一驚。羅國器從軍,是不甘不愿的,現在卻積極反對投降,堅持滅元到底。他與鄧舍一樣,轉變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不止是擁護海東政權,更進一步發展為徹底斷絕與蒙元的關系,把他自己看做海東的一員了。
促使他發生轉變的,是因為都鎮撫司日常的宣傳,叫他明白了華夷之別么?
鄧舍并不這樣認為。促使他發生轉變的根本原因,無它,兩個字足以概括:“利益”。海東已經給了他足夠多的利益,并且,在可以預料的不遠之將來,他也定然可以從海東得到更多的利益。因此,他心甘情愿地發生了轉變。
口號,只是宣傳,它或許可以在短時間內起到一點的作用。但是利益,只有利益,才能保證內部長久的穩定與團結。也只有利益,才能吸引更多的外部人才。就好像滾雪球,當雪球足夠大的時候,發展就容易多了。
鄧舍稍許的感慨過后,很快就回過神來。
“羅大人此言,臣以為大謬不然。……。”潘賢二又開口辯駁。鄧舍輕輕拍了拍案幾,將之制止。
他說道:“羅公所言不錯。降蒙元有小利,而必留大患。高麗為蒙元屬國已有數十年,國內親元黨根深蒂固。今我強力壓制,方可暫保無虞。若降了蒙元,假以時日,則必亂生蕭墻之內。是其一。降而復叛,非君子所為。是其二。投降是絕不可能的,吾意已決,潘大人不必多說了。”
他瞧了潘賢二一眼,心想:“有奇謀而無遠慮。我辛辛苦苦創下‘仁厚’的名號,一投降,那不前功盡棄。真是豈有此理!”
人的名,樹的影。要沒個好名聲,王士誠能信任他么?要非“仁厚”,顏之希等能主動投靠么?海東的勢力已經發展到了一定的規模,鄧舍現在更看重的,很大程度上來說,不是計較蠅營狗茍,而是怎樣保持、并且發揚光大他現有的“寬仁愛人”之美名。
“不過,既然奇氏提出了那兩個要求,暫時尚且不能與之鬧翻,免得她羞惱成怒,把咱與她密使來往的事兒公之于眾。”奇氏不知曉鄧舍在益都,王士誠可知道。萬一打草驚蛇,因此驚動了王士誠,反為不美。
“所以,繼續與她虛與委蛇還是可以的。可以接著派遣使者,與她來往商談。拖延時間。但是有一點,務必要記住:一如既往,不可與她留下片紙只字,簽署協議云云,更堅決不行。”
鄧舍吩咐畢千牛,道:“待議事后,你即把我的意思傳去海東,教洪、姚兩位先生按此去辦。”畢千牛應是不提。
“結合三方使者的情報。盡管奇氏指望不上了,但是察罕與孛羅兩方對我使者的回應,并及他兩人之間的矛盾,卻與咱們先前的判斷,還是完全相符的。凡事沒有盡善盡美,有這一點就足夠了。
“我聽說,田家烈前幾天曾又再度諫言王士誠。且咱們派去探查通往安豐道路的人也快回來了,事不宜遲,我以為,下一步的行動,咱們應當立即展開。諸位有何意見?”
眾人皆無意見。
如果說,招攬地方、從內部瓦解王士誠,發展外交、穩住察罕與孛羅,這兩步是前奏的話,那么接下來的第三步,就是重頭戲了。這一步要能成功,則鄧舍攻略山東的計劃,便至少有六成勝算了。
“千牛,我吩咐你的事兒,辦的怎樣了?”
隨行鄧舍來益都的眾人,各有職責。畢千牛的任務,便是保持與李首生的聯系。他回答道:“好叫主公得知。小人早把主公的命令轉達給了李知事,李知事也已于數日前,與那人連上線了。”
“甚好!即刻傳令李首生,從明日起,正式開始‘順藤摸瓜’。”
什么是“順藤摸瓜”?“藤”者,楊誠是也。“瓜”者,田豐是也。田豐與王士誠,共為山東兩雄。以海東一己之力,同時面對他們兩人,太過吃力。上策莫過于以蔽之矛,攻彼之盾。利用田豐與王士誠的矛盾,拉攏一方、打擊一方。
只是,鄧舍與田豐從沒來往過,彼此沒交情,沒個門路,難以相見。
剛好,楊誠兵敗蔚州,退回山東。他本就是山東出去的,與田豐是為一黨。田豐重又接納了他,把他安置在了東昌。鄧舍與田豐沒交情,與楊誠卻是有過來往的。姚好古當初曾派使者,與他結過聯盟。順藤摸瓜,意思就是順著楊誠,摸著田豐。
那么,問題就出來了。
聯系上田豐后,怎么才能確保他會愿意與鄧舍結盟、共同對付王士誠呢?鄧舍準備了兩套說辭。首先,許其利。其次,助其力。
所謂“許其利”,即承諾田豐,不需他出一兵一卒,只須稍作配合。事成之后,兩家平分益都。如果他嫌分到的地盤太少,可以再做讓步,給他兩分,海東只要一分。所謂“助其力”,即許諾得益都后,海東愿竭盡全力,幫助他對付察罕。
同時對他明言相告。海東對山西、河北之地毫無興趣,沒有野心。鄧舍圖謀益都之目的,實在淮泗、江浙。
這兩套說辭,是經過鄧舍、洪繼勛、姚好古等人很長時間的討論,才精心設計出來的。可以肯定,對田豐的吸引力絕對不小,說動他的把握,當在八成以上。
或有人云:田豐或有吞并益都之意,也許會因之心動。然而,難道他就沒有顧慮,不怕事成之后,鄧舍卻出爾反爾么?如果他有了這么一層顧慮的話,鄧舍又從何而來的信心,斷定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與之結盟?
俗云:強龍不壓地頭蛇。田豐是地頭蛇,海東再強,又能怎樣?鄧舍要不信守諾言,他大可以趁其立足未穩,大舉進攻。海東的補給遠隔海峽,他又是本土作戰。試問:海東的勝算能有多少?
故此,他根本就不會擔憂鄧舍出爾反爾。最少從前期來說,鄧舍也不會出此昏招,只要田豐肯與之結盟,他絕對會信守諾言。
畢千牛凜然接令。
鄧舍炯炯有神,看著眾人,說道:“事成或敗,在此一舉。羅公、王公,交好地方士子,賄賂益都官員之事,可且做停頓。近幾日內,不要外出。對外的說辭,便說我病了。”派去探路的人很快就要回來,不稱病,就沒有拖延不走的借口,“傳令劉楊,要擴大戰績。若是田家烈再去逼問他何時能徹底剿滅倭患,現在可以給他準信了,十天之內!”
暗中結盟田豐,無論成功與否,十天的時間足夠了。若是順利,則十天之后,便展開最后一步。若不順利,則十天之后,即撤回海東。
“送急報,傳與遼陽。命令洪繼勛、陳虎,必須把挑選出來的精銳軍馬,在五天內全部送到遼左沿海,進入備戰狀態。同時調平壤、江華島水師,亦開始秘密向遼左集中,做好運輸士卒、物資的準備。”
堂外天色漸黯,黃昏將至。鄧舍推案起身,斗志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