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36 重圍

鄧舍圍城的第一天,顏之希、鞠勝等人就被嚴格看管起來了。每天聽著城外炮火連天,殺聲盈耳,鞠勝很焦急,顏之希卻老神在在的,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喝茶品茗,下棋彈琴,好似一點兒沒受影響。

便在田家烈與續繼祖城頭定計,打算當夜出城、劫海東糧道之時,鞠勝終于忍耐不住,房間里出來,徑往院中亭下走去。

顏之希正在亭下悠閑自得地飲茶賞雨。他們住的地方,離王府不遠,專門一個獨立大院子。被集中住在此處的,除了顏之希、益都三友之外,還有佟生養交好的那個女真劉家等等許多的益都大戶。

這會兒剛剛早飯后不久,院中走廊上不少人在散步消食。他們大多如鞠勝一樣,因這場戰事的關系,心情忐忑不安,三三兩兩,竊竊私語。

鞠勝在益都的名氣不小。他與眾人有所不同,類似劉家之類,多士紳出身,通俗話講,也就是大地主、官宦子弟,而他鞠家卻販鹽的出身。販鹽這買賣,官賣不如私鹽賺錢。鞠家之發達,換而言之,實際就是靠賣私鹽起家的。不管歷朝歷代,販賣私鹽都是重罪,敢做這一行的無不亡命之徒,故此,如今鞠家雖然鹽場都已經交公,但是昔日的勢力卻依然存在。若說劉家等為士紳,則他鞠家便堪謂豪強了。

太平年代,士紳清貴,處處高人一頭。亂世年間,保家護命,卻十個士紳也比不上一個豪強。并且鞠勝本人少時又浪蕩市井,做過游俠,人人皆知他膽氣極壯的。

此時見他出來,好幾個與之有些交情的,都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有的問:“鞠官人,您老人家見識廣,您說說看,這仗還要打到什么時候?”有的說:“續帥與田公好幾天沒見來了,叔叔,外邊有沒消息送進來?若有,看在往日街坊的面上,千萬與俺們透露些許。”

“官人”、“叔叔”,都是當時的一種街坊稱呼。富人家主,可稱“官人”。資財不如之人以下稱上,表示尊敬,則可叫對方“叔叔”。

鞠勝抱個羅圈拳,道:“外邊消息怎樣,俺與諸位一同困在此處院中,又怎會知曉?要說這仗會打到什么時候,咱益都城內兵強馬壯,兼有地主之利,燕王遠來疲軍,料來定非對手。諸位,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一邊說,他一邊擠出人群,冒著細雨,三兩步趕到亭下。顏之希笑吟吟看著他。鞠勝回頭瞧了瞧,見沒人跟著,亭上也無外人,放低聲音,埋怨道:“燕王已經圍城六七天了,你倒好,整天悠閑自在。這事兒不可拖延下去,哥哥,你定有章程,快與俺講出來吧。”

“奇哉怪也。賢弟何出此言?”

“哥哥若無章程,為何這般悠閑自在?”

“無非苦中作樂。”

“兄長!”

“叫我兄長也沒用。你又不是不知,這院外日夜皆有益都軍卒看守,俗云: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你我現今便如籠中之鳥,縱然孔明復生,子房再世,怕也沒用辦法,只有無計可施。”

鞠勝瞪大了眼,看著顏之希,像是想要看出他所說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話,微帶怒氣,小聲說道:“哥哥,你我謀劃多日,功成與否,在此一朝!當日海上會見,燕王殿下怎么與咱們說的?莫非哥哥你都忘了不成!”

“怎么?賢弟有辦法么?”

他們與鄧舍在海上會面時,鄧舍曾有要求,希望他們可以在海東軍隊抵達后,給以適當的幫助,比如內應等等。鞠勝道:“以當前形勢而論,唯一之計,當以想方設法混出這囚籠為上。”

“混出去之后呢?”

“吾已與劉家私下商議過。劉家乃益都豪門,家中仆役奴才甚多,不下百十人。劉家又名將之后,其家主并及諸子侄無不武藝嫻熟。哥哥也知道,俺幼年時,曾學過三兩槍棒,今雖年長,這技藝倒不曾丟下。并且,紅賊來犯益都之前,販賣私鹽的勾當吾家也是曾經做過的,底子都有。只要咱們能出的去,登高一呼,不敢說多,一二百條市井好漢,小弟俺也是能揮之即可招來的。

“并上劉家勢力,有了這三百來人,還有何事不可為之?榮華富貴,就在眼前!”

“未免太過危險。”

“兄長!想當初,與燕王搭上線的,可不是俺,也不是小李與老國!事已至此,豈容首鼠兩端、狐疑不決?試問,若待城破,你我無功,有何面目再去相見燕王?吾恐到時,徒落它人笑柄。”

“海東兵勝,固然有利可圖。可是賢弟,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我呼應不成,燕王反而落敗,又該如何是好?咱們這老頭皮,怕就難保嘍。”

“續賊與田矬子既然把咱們明目張膽地請在此處,形同囚禁,顯然對我等早已見疑。現在海東兵圍城池、勝負難說,所以他才顧不上料理你我。要真等到海東兵敗,待其騰出手來,即便你我一事不為,難道兄長你以為,咱們的腦袋便能保得住么?”

“哈哈。賢弟慧眼如炬,高瞻遠矚,臨大難而不茍,決大疑而志定,愚兄佩服。”

鞠勝愕然。

顏之希一改笑顏,正襟危坐,表情嚴肅,說道:“實不相瞞。吾之所想,正與賢弟相同,適才所言,不過相戲耳。然則,混出去之后,諸事皆好為之。當務之急,該怎么混出去。請問賢弟,可有良策?”

“苦思無策,故此來與兄長商量。”

顏之希的家眷老小,悉數早以探親的名義,被悄悄送去海東,在他的心里,早就以海東臣子自居了。適才他之所以不肯對鞠勝講真話,并非“相戲”,實際“相試”。搞亂城中,為海東內應。這話講起來輕巧,做起來難。稍有不慎,便是株連九族的大禍。非得意志堅定之人不可為之。

鞠勝之前的表現盡管十分慷慨激昂,也有膽氣豪壯之美譽,然而事到緊急、發展到關系生死之時,到動真格的時候了,他會怎么想?會不會突然懼死變卦?知人知面不知心,因此,顏之希不得不先用言語試探一下,看他到底真心想些甚么。這也是顏之希謹慎的一面。

既已試探出他的真心意,顏之希也不再隱瞞了,他微微一笑,往墻外指了指,道:“至于如何出去,賢弟若無良策,吾倒有一個辦法。”

“計將安出?”

顏之希悠然說道:“燕王殿下雄圖高略,這益都城中,可并非只有咱們,早按下有一路伏兵,……,你且附耳過來。”鞠勝忙伸著頭,側過去,聽顏之希說罷,大喜望外,追問道:“原來如此!好一路伏軍!好一路伏軍!卻不知何時發動?”

“便在今夜,至遲明日凌晨。”

“如此,俺現在就去準備。”

“回來!記住,事關緊密,千萬不可輕與他人言說。包括連那劉家,也不能太早告之。尤其國用安,他膽子小,更不要對他說,免得壞事。”

“何需兄長囑咐。出你口,入我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等事情發動,吾絕不會告訴別人。”

“甚好,去吧。”

顏之希端起青瓷茶碗,看著鞠勝若無其事地走開。院中花香葉翠,涼風陣陣。迷蒙了天地的細雨下個不住,掩住高低起伏的接連房舍,落在池子中,蕩起一圈圈的漣漪;打在亭子上,沙沙作響。

“賊老天,這狗日的雨水下個不住,好生使人焦躁!”

烏落兔升,夜色來臨。轉眼間,云層深沉,街道上更鼓不緊不慢,從一更到兩更,黃橙橙的沙子無聲息地落滿沙漏。五更天,益都北城門內,一彪軍馬埋伏多時,皆黑盔黑甲,連帶坐騎也被刷的漆黑。月黑無光,若遠遠看去,他們與夜色渾然一體,根本一絲半毫也分辨不出。

雨水輕悄悄地落下,墜落在他們的鎧甲上,順著縫隙,濕透了全身,偶爾有軍馬抬腿仰頭,卻只發出些許沉悶的鼻聲。——,這些騎士們早把它們的嘴用小木棍擋住了,馬蹄上纏的并有棉絮等物,一防打滑,二者用來消音。

高延世低聲地咒罵了幾句天氣,取下頭盔,傾倒出積滿其中的雨水,再戴回去,又把放在坐騎上的馬槊換了個位置,按了按腰邊弓囊,小心地不碰著傷處,轉回頭,朝西城門的方向瞧了兩眼,問左右:“什么時辰了?”

劉果回答他道:“已經五更天。”

“老陳那邊兒怎么還沒動靜?”

劉果抬起頭來,觀望了會兒天色,說道:“月亮找不著,半顆星星也沒。烏云深重,有點雨水,正好掩蓋住咱們奔馬的聲音,真是個突圍出城的難得好良機也。高將軍,一會兒咱兩人誰打前鋒?”

“俺在前,你在后。”

話音未落,西城門處驟然喊聲四起。一行人急忙扭頭去看,只見無邊細雨之中,隔著老遠的城中夜幕,遙遙一點火光,漸漸變大。隱約聽見許多人齊聲大叫:“殺賊!殺賊!”夾雜火炮甕聲,以及投石機所發射出之巨石砸落地面的震顫悶響。

高延世不再說話,目不轉睛地看著。時間過的很慢,又像是過的很快,也不知多了多久,猛然里,四五朵焰火放起,耀的城池為之一亮,綻放在夜空中,霎那間的絢爛令人不敢直視,但很快就被雨水打滅。

“開城門!開城門!”

等待半天的暗號總算來到,高延世提韁控繩,橫槊催馬。戍卒七手八腳打開了沉重的城門,數百人呼嘯而出。等待他們的,是劈頭蓋臉的箭雨。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誰人放的箭?”

“哎喲!不好,中了海東埋伏。”

“小心!投石機。”

“他娘的,火炮也有。”

劉果趕上高延世:“有些不妙,好似鄧賊早有防備。”

高延世最早出的城,城外的箭矢沖他而來的也最多,虧得他反應敏捷,臂膀上雖然有傷,一桿馬槊依然舞的颯颯生風,眨眼閉眼的功夫,少說打落了數十上百枚長箭。他心叫不好,忙里偷閑,抬眼遠近觀瞧,卻因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見著黑通通雨夜里,對面影影綽綽,四面八方也不曉得到底有多少海東士卒。箭雨混合細雨,他狼狽不堪。

“海東有伏,將軍,咱們快快撤回吧!”

“豈有此理!”

再灰頭土臉地撤回去?想也別想!而且高延世也不信海東會早有準備,莫不成鄧舍能掐會算,居然能算得出他們今夜會出城突圍?他打斷劉果撤軍的請求,叫道:“狹路相逢勇者勝!且毋慌亂,不過些許海東的游騎。兄弟們,振奮起精神,隨俺沖!”

飛矢亂下,箭如猬毛。

“若是游騎,箭矢豈會如此的猛烈?又有投石機,又有火炮!將軍!快撤了吧,若晚時,如果被鄧賊反而趁機突入城中,其罪大焉!”

“若再多言,斬你頭顱。”

高延世奮勇沖陣,與海東軍的陣地越來越近。同時,他距離城門越來越遠,劉果落在他的后邊,嘶聲裂肺地叫著:“關了!關了!”什么關了?卻是西城門守軍見勢不妙,等不及劉果等折回,自行關上了城門。

近了,近了。

迎著細雨,破開疾風,數百米須臾便至。高延世頭也不回,挺起烏槊,撞上敵陣。他猜的沒錯,鄧舍不是神仙,沒有料敵先知的本領,但是諸葛一生唯謹慎,西城門的戰斗一打響,鄧舍既早就猜到益都會用出抄糧道的計策,當然立即傳令各門嚴加防備。故此,高延世等才一露頭,即遭到了鋪天蓋地的矢石打擊。

也只有矢石的打擊。步卒的動員沒那么快,海東陣地上其實防守非常虛弱。如若劉果他們有膽子,敢與高延世一起沖鋒的話,說不定,一下就突破過去了。可惜,臨陣決戰,從來沒有如果之說。

高延世所選的三百精銳,本非他一個營頭的,是奉田家烈之命,乃從諸軍中分別挑選出來,各有本部的偏裨將校領隊。此時陡遇敵情,各部紛亂,追隨在其身邊的,只有三四十個本營軍卒。未及敵陣,嘩剌剌對面迎出百十個騎兵,兩三個帶頭將校齊力將之圍住,兩下混戰一處。

地上泥濘,馬蹄交錯處,濺起大塊大塊的泥水。高延世以一敵三,不落下風,兀自有空回首大呼:“劉果!劉果!”

劉果勒馬不前,帶了其余軍馬,退回城門下、吊橋內,只管高聲大叫:“快開了城門!”有偏將聽見了高延世的呼叫,在旁說道:“高將軍輕脫陷圍,呼吾等相救。吾等若不應,怕日后會有軍法處置。將軍,救是不救?”

“延世,河北名將,騎射之術,冠我益都。區區海東諸將,怎會是他的對手?且敵暗我明,又天黑亂雨,輕舉妄動,必失吊橋。莫如結陣以待之。”

城門都關上了,這吊橋丟失不丟失還有什么要緊?劉果分明托辭。益都諸將心知肚明,無奈高延世飛揚跋扈,平素與諸人不和,一時竟再無一人肯出言為他求情。二百多人,只管一邊聚集城下橋內,觀戰不前;一邊齊聲喊門,以圖活命。

守城有守城之法,城門一關,要想再喊開,并且又是城外有敵之時,難上加難。劉果等喊叫多時,嗓子都啞了,口干舌燥,只是沒人理會。耳邊春雷炸響,又一聲大呼:“劉果!劉將軍!”

借助城頭上才點起的火光,眾人順著聲音來的方向,齊齊轉首。

吊橋外,護城河水翻卷,細雨繽紛,夜色深透。但見亂馬交戰處,海東軍卒越發增多,團團圍堵,把高延世等包了水泄不通。高延世舞槊轉馬,十蕩十絕,沖陣潰營,如猛虎下山。雖有三員將校圍堵,他猶有余暇馳救麾下。海東士卒,無有可擋其一槊的,應槊而倒者,不知凡幾。他眼裂如泣血,三度大呼:“劉果!劉果!”

“快叫城門!城上守卒,你家將軍呢?速速去找了來。吾乃萬戶劉果,還不趕快開了城門?”

圍住高延世的海東軍卒,有人認出了他來,叫道:“這是高延世!他是高延世!”

“殺李敦儒李大人的有他沒有?”

“高延世!”

“高延世!”

“不管殺李大人的有他沒有。燕王有令,凡遇上高延世,務必活捉!”

本有百十增援的海東騎兵打算繞過陣地,去攻襲橋內劉果的,這會兒聞言,也全都轉過馬來。馬蹄震地,一柄接一柄的火把繞著戰圈接連打起。火光映亮了場中,高延世自知指望不了劉果的來援了,深陷重圍絕境,他猛氣益厲。與他交手的海東將校,從三個人,漸漸變成四個人,又變成五個人。

縱有高延世馳援,擋不住海東人多,追隨他沖陣的三四十本部軍卒,沒多久死傷殆盡。眼見沖殺不出,他撥轉馬頭,仰天大叫:“關、張亦莫如此。今日之敗,非俺之過。劉果諸將,小兒之輩,羞于爾等為伍!”揮槊再戰。

片刻,坐騎被海東射死,他躍下泥地,丟棄長槊,拔出馬刀,力殺十余人。接戰間,嗔目奮喝不止,一喝之威,足令膽弱者齊齊退步。刀刃崩缺,旋即抽出短劍,血染征衣,中三四創猶自鼓勇不休。

城下劉果,睹其勇武,震駭驚動。偏裨諸將校并及部屬士卒,多有慚色。先前說話之偏將心神激動,提刀躍馬,呼道:“愿與高將軍并肩奮戰,同生共死。丈夫當如此!”旋卷本部,就待過橋接應。

便在此時,驚天動地一聲響,西城門內亂聲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