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探明了元軍儲糧的所在,元軍也已經探明了燕軍儲糧的所在。
西原閱兵后第三天,賽因赤答忽、王保保親點李老保為將,給了一千鐵騎,午時出城,先往西行,裝作是去成武的。入夜,進了成武東門。停了沒有一個時辰,就悄無聲息地又從西門出去,繞道迂回,由蒲水的上游渡河,再折向西北行。三更前后,到了燕軍營外,相距三十里。
李老保,又名巴拜。“巴拜”是蒙古語,寶貝、貴重的意思,也就是“保保”的另一種音譯。此人乃河南陽武縣中智堡人(今河南原陽),追隨察罕亦然已久,現居官職樞密院知院,在察罕軍中的地位大約僅次貊高、關保諸人之下。
陽武縣人杰地靈。
秦末,張良博浪沙刺殺始皇帝,博浪沙就在陽武東;官渡之戰也是發生在陽武附近。漢初,陳平、張蒼兩相,皆陽武縣人;又及周勃、周亞夫父子兩人,原籍也是陽武。唐時婁師德一樣陽武人,亦曾為丞相;又有韋思謙也是陽武人,并及子韋承慶、韋嗣立,父子三人為相,前無古人。
李老保的家鄉有這樣輝煌的歷史,他本人也是不差。自幼讀書,束發習武。不敢說學富五車,但著實練了一身好武藝出來。能騎會射,擅長擊刺,尤其會使用槍及馬槊兩種武器。在察罕的軍中,他稱不上驍悍,不過勝在全面,武藝特別扎實。察罕有過一句評語:“突陣貊、關;持穩閻、李。”閻,閻思孝;李,李老保。評價很不低,可與閻思孝并列。
早先,鄧舍“論將”,認為只有楊萬虎可以敵之。
楊萬虎在燕軍中是何等的地位?有數的幾個人而已。由此可見,鄧舍對他也很高看。也正是因此,因為他能力出眾,可為將才,能獨擋一面,故此,偷襲燕軍儲糧的任務,賽因赤答忽和王保保才交給了他。
夤夜行軍,至燕軍營外,李老保遠遠地停駐下來,取出地圖,比照地形,觀察路線。為了不驚動燕軍,全軍沒有打火,看地圖也是借助燭光。天氣仍然很陰沉,下午時還又下了陣雨,傍晚才歇,空氣清爽,風涼如水。
“據報,紅賊的崗哨、探馬散出有二十余里,也就是說,再往前幾里地,就有可能會碰上賊探。你們看,這里是我部的位置,此處是賊營,向北去三十里則是潭口站,現有慶千興部駐扎。而紅賊的糧秣便就在潭口站與大營之間,約距賊營十三四里,負責看守的是步卒一部,并有騎兵數百。步卒的主將是邊安烈;騎兵的主將是柳三。”
——看守糧秣的步卒,是傅友德帶來的兩千步卒。邊安烈,漢人,家族世襲沈陽千戶,至正十一年,奉蒙元皇帝的圣旨,護送前高麗王入高麗登王位。當時,蒙元皇帝派來護送的共有六學士、三大將,他是三大將之首。隨前高麗王到了高麗后,就留任在了麗朝。前年,鄧舍為爭取高麗民心,曾招攬過一大批高麗的士子充入平壤清華館,或為學士、或為參議。召來的人有一個叫邊安和的,是邊安烈的族弟。有了這層關系在,后來,趙過、楊萬虎攻克高麗王京,就得到了邊安烈的投降。邊安烈久在高麗為官,對高麗軍隊很熟悉,所以,鄧舍就把他撥入了慶千興麾下。
一同撥過去的降將,還有羅世、邊安緒。
邊安緒是邊安烈的弟弟。羅世也是漢人,與邊安烈一樣在高麗朝中為將。高麗降官、降將甚多,權位最高者當數慶千興;而家族最顯要者卻便是邊氏。不但有邊安烈、邊安緒、邊安和,還有邊肅。邊肅是當年送高麗王回高麗的“六學士”之一,現為南韓行省參政。滿門皆降,俱獲寵任。
“邊安烈倒也罷了,小小高麗降將,不足掛齒。只是柳三,將名雖不及萬虎、和尚諸人響,觀其經歷的戰事,卻無不在其中發揮出極大的作用,智勇兼備,不可輕視。我部孤軍深入,務必要求一擊必中,中即遠遁。否則,必定會吸引來賊營、以至潭口站的賊軍,再想脫身就很不容易了。”
一個偏將說道:“陰云未散,夜色晦黯,此天時在我。我軍閉城數日,賊軍定以為我不敢戰,是人和也在我。天時、人和皆在我手,賊雖有地利,將奈我何?柳三,下賤樂工,不足懼。請將軍下令,末將愿為先鋒。”
“英雄不問出處。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能用樂工來看待柳三啊!”李老保警告了一下那個偏將,開始分布任務。留下百人伏在原地不動,剩余九百人奔襲燕軍糧倉。若陷入苦戰,留下的百人就響應支援。
迎涼風,觀夜色沉沉,他躍馬橫槊,說道:“傅友德數百騎驅二百里擊我成武,膽氣豪壯!今夜,咱們千騎百里襲賊糧倉,豈能讓傅賊專美在前?看看究竟是他霹靂將軍厲害,還是俺李老保稱雄!”
欲與傅友德一比高下。
銜枚夜行,九百騎馳騁如風,目標:直指燕軍糧倉。
……
蒲水北岸,燕軍大營。
趙過挑燈中軍,正夜讀兵書。
他盡管結巴,唇方口正,相貌堂堂,此時臨案讀書,燭光映照在臉上,被帳外的風一吹,忽陰忽亮,越發顯襯出輪廓分明。
他所讀之書,名叫《虎鈐經,乃是北宋許洞所著。許洞的名氣可能不太大,不過他有個很有名氣的外甥,即沈括。他是沈括的二舅。《虎鈐經這本書,畢竟是個人著作,作者也沒參與過戰事,當然無法和《孫子這樣不朽的名作相比,也不能和《武經總要這樣綜合性的大型兵書比較,但其中有一些觀點,也是頗為獨到,有可采取之處的。
元軍不出戰,前線陷入僵持。趙過身為主將,自然煩憂,無以排解,便讀兵書,以求從中找些打破僵局的靈感,正看到《卷三•襲虛第二十,聽見腳步聲響,有人進了帳內,抬頭看去,見是潘賢二。
他忙起身相迎,說道:“夜、夜已深,先、先生還沒有睡么?”
潘賢二走到近前,瞧了眼趙過手里拿的書,笑道:“大人不是也還沒有睡?……,《虎鈐經?噢,應該是宋人吳郡許洞夫所著的吧?這本書還不錯,卑職年少時,年少氣盛,頗好紙上談兵,也曾讀過此書。”
洞夫,是許洞的字。
趙過點了點頭,說道:“俺不比先生,幼、幼年時雖讀過幾年村塾,但看的書實在不多,無非三字經之類,連、連圣人的學問都沒有怎么讀過,更、更別提兵書。自任軍職以來,不瞞先生,時、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今敵單州,韃子又是強敵,所以,趁、趁夜深閑暇,偷空學些古人智慧。并且,這本書乃是主公所賜,蒙主公厚愛,也、也不敢不細細研讀。”
鄧舍喜歡給臣下、特別是部將們賜書,一方面是希望他們能像書中人物一樣,忠貞勇敢;另一方面也是代表了一種厚望,希望他們能夠彌補不足,更加出色。比如,就曾賜給佟生養過親手抄寫的《宋史•王審琦傳。賜給趙過的書也不止《虎鈐經一本,還有上邊所說的《武經總要等等,多是兵書。畢竟,趙過主要任的是軍職,雖有才干,也需要培養。
潘賢二原本以為趙過是自己找來的書,聽了后,才知道原來是鄧舍賜的,臉上頓現羨慕之色,不動聲色地改變了話語,說道:“許洞夫此人,歐陽修贊其為‘俊逸之士’,在兵法上的確很有見解。主公把此書賜給大人,用心良苦啊!對大人的厚望也是不言而喻。哈哈,真是讓卑職艷羨。”
剛才還說“這本書還不錯”,馬上變成“很有見解”。
趙過笑了笑,把書放下,請他入座,吩咐帳外的侍衛上茶。海東諸上將,文華國、陳虎,包括張歹兒在關北時帶兵出戰時,都常有侍女隨行伺候,唯獨趙過不然,嚴守軍紀,以身作則,從來不帶女子入軍中。
兩人坐定,奉茶已畢。
趙過說道:“先、先生夜深不眠,來俺帳中,必、必是有事。請問為何而來?”
潘賢二卻不先回答,仍然話題放在《虎鈐經上,說道:“請問大人,卑職來時,不知讀書到第幾卷第幾條了?”
“卷、卷三,第二十條。”
潘賢二不假思索,應聲答道:“襲虛第二十。對么?”他年少時讀過書的,到現在還記得,記性非常好。
趙過頷首。
他接著說道:“‘襲虛之術有二焉,一曰因,一曰誘。何謂因?曰:敵兵所向,我亦佯應之;別以精兵潛出虛地,或攻其壘,或斷其后,或焚其積聚也。何謂誘?曰:欲敵之要地則不攻而佯攻其鄰,大其攻具,盛其師旅,以誘敵兵,敵兵到勿與戰,復於壁守,潛以精銳襲所出兵之城而掩其內。此二者,皆襲虛之要道也’。大人,卑職可有記錯的地方么?”
“一、一字不差。”趙過贊嘆說道,“先、先生真博讀熟記之才。”
“大人閱讀此篇,如若卑職料的不差,定是因前線戰事陷入僵持,所以想要從此中找些解決的辦法出來?”
“不錯。”
“辦法可找到了么?”
“襲、襲虛之道,因在誘前。俺、俺雖想誘敵出戰,奈何找不來‘因’。”
“大人前番取巨野,用的是詐敗撤軍之術,王保保吃一塹長一智,再想誘他出城,確實不易。”
——說到這里,不得不岔開一句。
既然趙過上次已經使用過詐敗撤軍、以誘敵軍的辦法了,為何在益都的洪繼勛還向鄧舍諫言此策呢?卻是因為洪繼勛和潘賢二的考慮不同。就因為用過一次,故此洪繼勛認為王保保肯定不會還以為這是詐計,哪里有面對同樣的對手,把同樣的手段連用兩次呢?敢如此為者,不是大智,就是大愚。因而,潘賢二認為不可行,他卻認為可行。由此,由對使用這一計的兩種不同看法,似乎也可判斷出洪、潘兩人的不同之處了。
趙過嘆了口氣,說道:“先、先生高明之士,素以奇計出群,對此,可、可有以教我么?”
“《虎鈐經,軍謀第十三,大人一定看過了。”
“是、是的。”
“其中有一句這樣說道:‘故用兵必以糧儲為本,謀略為器,強勇為用,鋒刃為備,祿位為誘,斬殺為威’。不知大人可有所感?”
“以、以糧儲為本,謀略為器,……。先生之意,可是說劫敵糧么?”
“正是!”
“敵、敵糧多在城中,如何劫之?”
“卑職有兩策,一策較難,但若是成功,敵糧必焚之一空!一策較易,但效果可能不太好。”
“請、請先聲細說。”
“難者,選死士,穿元軍鎧甲,冒做成武或羊角莊軍,騙入單州,燒其糧秣。成武、羊角莊每隔半天,都會派一隊士卒去給賽因赤答忽、王保保送軍報,先劫殺掉,然后就可以佯裝。”
“單、單州守衛必定森嚴,想要冒入城中,估計難行。”
“所以說此策難,但只要入城,敵糧必能燒之。”
“易的呢?”
“泰安送來的輜重里,除了地雷、手雷,又有火龍出水,射程極遠。單州城小,占地不大。薄城起山,居高射之,或許可以射中敵人的糧倉。早年,卑職聽聞主公用過此計。但形勢與眼下不同。”
火龍出水,就是多級火箭。較早前,崔玉就研究出來了,現在更進了一步,射程更遠,可達三四里地。
“居、居高射之?首、首*程很難到,其、其次很難射中,再、再次就算射中,數量不夠,也難有大用。”
“所以說,此策易,但效果可能不好。”
難、易兩策,說實話,都不怎么可行。但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能想出這么兩個辦法也算不錯了。趙過斟酌再三,還是說道:“先、先生的這兩策,很是出奇。不、不過,且容俺三思。”
“正該如此。唯憑大人決斷。”
轉開話題,兩人又說些別的軍務。對談多時,東方欲曉,夜色漸漸消退,天光逐漸亮起。營中響起了鼓角聲,催促士卒早起;伙頭軍開始埋鍋造飯,裊裊炊煙升起,柴火味、飯菜味隨風散滿全營,也被拂入帳內。
潘賢二起身告辭,說道:“等一會兒,大人照例要召見諸將,升帳議事。卑職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趙過起身相送。
便在此時,帳外腳步匆匆,一人沖入,險些撞到潘賢二的身上,潘賢二閃身避開,蹙起眉頭,斥道:“何事驚惶?”
“報大人,益都軍令,八百里加急,金牌遞送。”金牌,是海東沿用了前宋的制度,表示軍令的重要程度。
趙過急伸手接過,先檢查了密封,確保沒有被人拆開過,然后打開,取出軍文。軍文不長,三兩眼就看完了。
待看罷,趙過頓覺滿胸的塊壘盡數都被沖走,不覺暢快,歡聲大笑。
潘賢二莫名其妙,問道:“是什么軍文?致使大人喜形于色?”
“和、和先生不謀而合,令我軍焚敵積聚。并、并授與了一條妙計!”正待與潘賢二細說,帳外又一陣匆匆腳步。
兩人舉首去看,見是一個信使,入得帳內,不及行禮,直接撲倒在地,倉促地說道:“稟大人!我軍糧秣被焚!”
“……,怎么回事?”
“虜將李老保率千騎夜襲我糧倉,來甚隱秘,迅捷非常。時當邊將軍值夜,未曾防備,三座大倉,被他燒了一個半。幸得柳將軍反應快,聞聲而起,不及披甲,率眾上馬,持戈與戰,苦戰半個時辰,方才將之擊退。”
三座糧倉被燒了一半。
潘賢二面如土色,背后冷汗頓出,虧得還在想去焚燒敵糧,竟不料自家的糧秣先被敵毀!他差點站不穩摔倒在地,扶住椅子,勉強立住,道:“這,這,這可如何是好?糧去一半,存儲已不足我軍五日用!”
趙過心頭激跳,臉上卻表情不變,瞬息間,腦中不知轉了多少念頭。
糧倉被焚燒一半,火光沖天,黑煙騰騰,見者甚多,肯定遮掩不住,很快消息就會散滿軍中,必會導致軍心不穩。該如何處之?……,他想道:“且慢,主公才送來的這道軍令?”當機立斷,做出了決定,又想,“若是主公在此,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已有定計,不慌不亂,仰頭大笑。
說時遲,那時快。
他整個做出反應的時間,說起來慢,其實不過數個呼吸罷了。
潘賢二驚愕,說道:“大人為何發笑?”
“俺、俺正愁沒有因頭去行主公的軍令,韃子倒是湊趣,主動給俺送來了借口!湊巧至此,俺、俺怎能不笑?”
“大人何意?”
趙過拿起《虎鈐經,笑道:“襲、襲虛之策,因在誘前。先、先生忘了么?主公令我軍劫敵糧,俺、俺正思量,多日不戰,該、該有個什么借口薄單州城下,而、而韃子才不會生疑呢?哈哈,這不借口就來了?”
——
1,原陽。
今屬河南新鄉,歷史上出過很多丞相,有一個說法:“原陽十二丞相。”
漢代四相:張蒼、陳平、周勃、周亞夫。唐代五相:婁師德,韋思謙、韋承慶、韋嗣立、楊再思。北漢一相:楊檜。宋代兩相:李穆、萬俟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