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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軍的兩路援軍殺到,卻分別都在半道上被人阻擊。
從成武來的三千五百人,被金鄉的楊萬虎、傅友德攔住;而從羊角莊來的虎林赤部則卻是被趙過的預備隊給截住了。
且先不說虎林赤這一路,只說成武來的這一彪軍馬,攔截他們的楊、傅兩將早在金鄉等得發膩。趙過給他們兩人下得死命令:只要成武敵軍不動,哪怕單州城外殺個血流成河,即便海東戰敗,也不許他們兩人妄動。
想這楊萬虎與傅友德兩人,哪一個不是好戰如命的?
楊萬虎上陣殺敵,殺得興起時,往往裸衣;而傅友德新投奔海東不久,正立功心切。兩個人一般心思,卻都被趙過的一道軍令給牢牢限制住了。
眼見得數萬敵我軍隊在單州鏖戰,因為戰事非常激烈,乃至喊殺、戰鼓、火炮等等的聲響,遠隔二三十里,都能隱約傳入金鄉城中。聽得這等動靜,他兩人怎能不焦躁?好不容易,總算把成武的敵人給盼了出來!
楊萬虎大喜過望,披甲執斧,即召齊本部軍馬,列隊出城。傅友德亦提槍牽馬,隨在他的左右。
臨到城門,楊萬虎暫停下腳來,先是右顧,躊躇滿志得看了看正在絡繹出城的部下;繼而左顧,意氣昂昂地與傅友德說道:“傅將軍,兵法上說‘凡戰,無后備者不行’。雖然說,成武的韃子終于按捺不住,總算前來救援單州了;但是咱們兩人卻也不能一股腦兒地全出去。須得留個后手。……,不如這樣,俺率部先出;將軍則帶你的本部隨在后邊為俺掠陣。若是我部得勢,便請將軍一同殺出;若是我部失利,則便請將軍為俺支援。你看如何?”
楊萬虎在海東的資歷遠勝傅友德,對他來說,傅友德就是一個后進之輩,所以說話很直接,沒有與他客氣。
“傅將軍”、“傅將軍”,其實傅友德現在的地位也就是一個“副將”。他雖也急著殺敵,但是此時卻知不能違拗,當下恭謹應道:“便如將軍吩咐。”退后了兩步,立在城門內,送楊萬虎率部先出。
楊萬虎部多是步卒,因為總還需要留些人馬守城,所以,他并沒有把部隊悉數**,出戰的只有一千來人。
比起成武的三千五百人,單按兵力而言,不足其三分之一。
但是,這些都是精銳,一方面乃是出自鼎鼎大名的“海東五衙”;另一方面,就算在“海東五衙”中,這一千來人也都是說得著的,可謂是海東十余萬兵馬中菁華里的菁華,一眼望去,無不士氣高昂,兼且鎧甲精良,軍器鋒銳。甚至就連身高,都是清一色七尺以上,一個個剽悍勇敢。即便沒經歷過戰陣的人看到他們,也都知道此必盡為“百戰余生”的精銳。
出得城門,楊萬虎一聲令下,打起了“安遼軍”的大旗。
陰云低沉,紅旗颯颯,同時鼓角齊鳴,戈矛如林。千余人殺氣騰騰地卷甲而趨,直奔成武敵人的來路而去。
傅友德的部下皆為騎兵,也沒有太多人馬,**城的只有三百騎,跟著打起了本部的軍旗,是為鄧舍親賜,兩個斗大的黑字:“霹靂。”
“霹靂”兩字,典出年前在益都城下,傅友德曾經“與霹靂斗”,大名遠揚,也因此,因為了鄧舍的這一面賜旗,他的部眾也被號為“霹靂軍”。較之楊萬虎的“安遼軍”,盡管他的營頭還沒有被列入“五衙”,但是鄧舍是深知其勇猛的,故此撥予給他的部屬也是皆為精銳。
雖然只有三百騎,還并非主戰軍力,而只是擔負著“殿后”、“策應”之責,但是論氣勢,半點也不比“安遼軍”差。
甚至,因為是騎兵的緣故,人人**高頭大馬,個個手中持弓挾槍,呼嘯馳行,那沖天的殺氣倒好似比“安遼軍”還強上了半籌。不管怎么說,騎兵總是精華的兵種,士卒的斗志與傲氣比步卒更強,也在情理之中。
兩軍出城,先后而行。
楊萬虎一如舊例,不肯待在中軍,行在部隊的最前邊。
頭頂悶雷,面前涼風;抬頭望陰云密布,向前看黃路平坦。千余人加上三百騎,行過處,踩起地面上的塵土,煙塵滾滾。幾滴涼意落在臉上,楊萬虎隨手抹去,再又仰面覷了覷天,嘿然說道:“嘿,下雨了。”
下雨歸下雨,他并不擔心。因為此番他打的主意就是白刃戰,所以**城的千余人里沒有一個火銃手。既然不用火器,下不下雨當然就沒有多大影響。相反,若果然雨下起來,也許對“安遼軍”更加有利。
為什么呢?
所謂“百戰余生”的意思,就是在戰陣上的經驗很豐富。晴天、雨天、雪天;山地、平原、河谷。基本上在各種天氣下與各種地形上的戰斗,都有過經歷。既有經歷,自然便就對己方有利了。
成武來的三千五百人,總不會也全部都像是“安遼軍”,盡為老卒!這不是說元軍都是新手,但是按照習慣,主將通常都會把最能打的營頭帶在身邊。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元軍定然是有老卒、有精銳的,但十之**,這些老卒、精銳不會被放到成武去。
如此,兩下一比,“安遼軍”又占一條優勢。
遠遠有探馬馳回,疾奔至軍前,見著楊萬虎,來不及下馬,大聲說道:“報!將軍,成武韃子已經到了黃口山,距我軍不足十里地。”
黃口山,名之為山,其實只是個小山丘,不高,是從成武去單州的必經之地。黃口山、成武、金鄉三者之間形成的是一個三角形;黃口山在下,成武在左,金鄉在上。
本來楊萬虎預定的阻擊地點,便是在黃口山。但大約是因為成武的元軍加快了行軍速度,現如今元軍已到黃口山,他們卻還沒有到,相距十里。
楊萬虎的族侄楊四正隨在他的身邊,聽了探馬軍報,說道:“過了黃口山,韃子離單州就只有不到二十里路了。將軍,現下該如何是好?”
楊萬虎心道:“卻是失算,教韃子走在了前面。想必定是得知了我軍出城的消息,故此韃子方才提速,以指望把俺們甩在身后。如今已相隔十里,俺的手下都是步卒,即使緊追急趕,一時間,怕是也難以很快追上。而如果被他們走掉,干擾了單州的戰局,軍法難饒!……,罷了,大局為重。”當即下令,命道,“傳令給軍后,告訴傅友德,命他不必壓騎緩行,為我殿后策應了!即飛騎往前,務必要在黃口山外把韃子攔下!”
本想自己打前陣,好打個痛快;計劃不如變化快,此時卻不得不讓傅友德當先了。
傅友德聞令大喜,不過他卻也謹慎,知道楊萬虎定非甘愿,并沒有將喜色外露,而是不動聲色地應了聲:“諾!”帶著三百部下,自從“安遼軍”行軍道路的側邊上奔馳而過。
騎兵放開了速度,塵土飛揚,落在后頭的步卒不免就吃了滿頭一臉的灰塵。騎兵自恃精銳,常常看不起步卒;可畢竟步卒才是野戰的主力,而且每有廝殺,傷亡最多的也必是步卒,因而步卒也往往看不慣騎兵。
有步卒把吃入口中的塵土吐出,連著“呸”了幾聲,瞧騎兵們飛馳遠去,悻悻然地說道:“什么東西!騎個馬就不似你了!”又有脾氣暴躁的步卒已然開始破口大罵。
很快,前邊又傳來了楊萬虎的軍令:“三軍噤聲,銜枚疾行,蓄積力氣,做好戰斗準備!騎兵雖快,但潰陣掣旗,非我步卒莫屬!爾等何必急躁?”
……
傅友德率部抄小路,繞過黃口山,趕在了成武元軍的前邊。
時當下午,天氣陰沉,水涼風中,三點兩滴細雨飄散落下。傅友德驅馬上到高處,朝來路觀望,遙見四五里外,有一座小山立在平原之上。山雖不高,但因位處平坦地帶,故此十分顯眼。這座小土山便是黃口山了。
“韃子到了何處?”
“回將軍,韃子人馬眾多,走得不快,才剛剛過了黃口山不久。現在距我軍還有兩里多地。”
騎兵的機動能力的確是要比步卒強得多,傅友德等不但是從后追趕、并且還是繞路而行的,但是較之元軍,仍然快上了許多,阻截成功。
傅友德聞言,不由暫時放松,心中想道:“還有兩里多地,不著急。”放眼四顧,觀察周邊的地形。
他只有三百騎,人馬不算多,盡管都是精銳,但要想在平原地形上將占有絕對優勢的敵人給攔下來,說實話,難度不小。必須得好生籌劃。觀望良久,他定下了主意,吩咐左右說道:“佟生開!”
“末將在。”
“看見那處的林木了么?”
佟生開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見在他們身后一兩百步外的地方,果然有一片樹林,接口應到:“看到了。”
“撥與你五十騎,偃伏旗幟,且去林邊埋伏。聽到我的鼓聲后,便立即把旗幟悉數打出,但是卻也不需要你們殺出,只管吶喊鼓噪就是。只要韃子不到近前,便一個馬蹄也不許出,一支箭矢也不許射。”
“諾!”
佟生開接令,點了五十騎,自去林外埋伏。
“傅四!”
“末將在。”
“瞧見那處的河谷洼地了么?”
傅四也順著傅友德的手指望去,果然也看到了一塊洼地,卻是又在樹林后頭,兩地間隔大約又有一兩百步。樹林在路南,洼地在路北。
“也撥與你五十騎,即去洼地里埋伏。與佟生開一樣,聽到我的鼓聲后,亦然是只許搖旗鼓噪,不許亂動。韃子不到眼前,便半箭一矢也不許射出。”
“諾!”
傅四引了五十騎,亦自去洼地處埋伏。
總共三百騎,現在還剩兩百騎。傅友德又道:“趙普多!”
“末將在!”
趙普多聞令出列,不等傅友德說話,先自轉頭,朝樹林、洼地的方向望了望,接著說道:“將軍,剩下的都是平地,怕是沒地方好埋伏了吧?”
濟寧路的南部不比北部,北部有較多的丘陵,南部則較為平坦。就在他們立足之處的周近四五里內,再無第三處類似樹林、洼地這樣的埋伏地點了。傅友德“咦”了一聲,笑道:“卻是誰說也要你埋伏了?”
“將軍的意思?”
“瞧見那處亭子了么?”
又在洼地的后頭,視線所及的盡處,至少一兩里外,趙普多隱約看見了一個亭子,點了點頭,說道:“看到了。”
“撥與你一百五十騎,去亭外等候。等聽到我的鼓聲后,也與佟、傅兩人一樣,搖旗鼓噪。不過,你卻不能像他們兩人不動,而是要虛張聲勢,一邊搖旗吶喊,一邊裝作是從單州來的援軍向俺靠攏。”
趙普多楞了一愣,繼而歡喜,贊嘆地說道:“將軍的用意,末將明白了!高,高,實在是高明!”
打出單州軍的旗號,遠比打出金鄉軍的旗號要強。如果打出金鄉軍的旗號,元軍的主將肯定就不會把他們放在心上。為什么呢?因為金鄉有多少海東的騎兵,成武元軍不敢說了如指掌,但也是比較清楚的,最多不過幾百騎,威懾力不大。
然而,若是打出從單州趕來的旗號,元軍的主將就不能不仔細三思了。單州正在鏖戰,此時卻來了一路人馬迎面阻攔,這意味著什么?會不會是賽因赤答忽、王保保諸人已然戰敗?或者雖然還沒有敗,但已經處在了被動挨打的下風?兼且,金鄉的楊萬虎已經從城中出來,正在后邊追趕,這是他們知道的。前有攔截,后有追擊。一個辦不好,就是大敗。
當然了,也有很大的可能,元軍主將會能看破這只是傅友德的計謀。
不過,看破也好,看不破也好,都并不重要。傅友德要的,只是元軍主將那一時片刻的猶豫不決!只要元軍因猶豫而放緩、乃至停下了前進的步伐,等到楊萬虎追上來,對傅友德來說,就是戰術運用的勝利。
趙普多帶了一百五十騎,風馳電掣也似,沿著道路奔去向了遠處的亭子。
這時,又有一個斥候來報:“報!將軍,韃子前部距我已不足兩里。”
傅友德不慌不忙,看著這幾將分別走遠,直到他們各自到達了埋伏的地點,方才驅馬從高處下來。
三百騎,分出去了二百五十騎,留在他身邊的還有五十騎。
他笑與列老九說道:“老九,前頭韃子來有三四千人,咱們只有這五十騎,你可有膽子隨俺前去挑陣么?”
趙普多、傅四、列老九,這些人都是傅友德麾下的得力干將,特別是傅四、列老九兩人,自從軍以來,早在當年還是北伐紅巾時,便就一直都是隨在他左右的,可謂心腹梯己。
傅友德膽大包天,他**來的兵也不會弱到哪里去。列老九昂首挺胸,大聲地應道:“末將有何不敢?只請將軍下令!”
“好!”
聽了傅友德此話,眾人皆以為他是準備打算帶這五十騎一同過去挑陣。
誰知,他卻并非如此打算,只又挑出了七八個勇銳悍卒,卻將余者悉數留下,吩咐說道:“你們不必隨俺同行,便就留在原地。等聽到俺的號令后,就一起搖旗、擊鼓,傳訊給后邊諸將知曉。若是韃子退了,你們就趁機趕上;若是韃子不退,你們就原地不動!”
“是!”
有一個小校問道:“如果韃子不但不退,反而繼續向前呢?”
“繼續向前?……,哈哈。俺也不瞞你,本將這一計喚作‘十面埋伏’。其實不怕他后退,偏偏就怕他不肯繼續向前!若是他果然死到臨頭,繼續悍然向前,爾等便就可一并殺出,為我聲援、策應。楊將軍的主力如今距我部只有十來里地,只要咱們能把韃子截住,一場天大的功勞絕對就是跑不了的了。”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