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召開朝會的當天傍晚,單州前線。
戰場上的殘敵已經大致打掃干凈,陣亡士卒的尸體都被搬走掩埋,遺留在戰場的上箭矢、斷刃也都已收拾完畢。
并且清點了一下俘虜,總計大約六千多人,吳軍得了千余,余下的都為燕軍所有。這些俘虜非比尋常軍卒,其中不少都是元軍的精銳。
燕軍在此戰中統共傷亡兩三千,若是這批俘虜能夠被消化、改編,不但可以彌補損失,而且還能進一步地擴大燕軍的整體實力。故此,趙過對此很重視,在清點完畢后,命令胡忠親自帶隊,將他們押送去了泰安。
——投入到單州決戰中的元軍總共一兩萬人,為什么只得了六千多的俘虜呢?
因為首先,賽因赤答忽與王保保帶走了一部分;其次,在圍殲的過程中,又有很多的元卒就地脫去鎧甲、丟掉武器,三五成群的逃走了。燕、吳聯軍也只有一兩萬人,用一兩萬人去包圍同樣數目的敵人,肯定力有不逮,包圍圈不會嚴密;并且當時聯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些負隅頑抗、或者沒丟盔卸甲的敵人身上,故此,對待那些逃走的,也就任其逃走了。
反正,真正的精銳絕對不會為了逃得一條性命,就“丟盔棄甲”,狼狽鼠竄。
在經過了一天多的休整后,燕軍的主力重新結陣,從大營里邊分部開出。有的去了單州東門,有的去了單州北門,有的去了單州南門,分別在各自主將的指揮下,或者挖掘壕溝,或者搭建望樓,有的把云梯鋪展開來,有的將火炮、投石機列成陣型。旌旗蔽空,鼓角震天。卻已是擺開了攻城的架勢。
……
燕營。
中軍,帥帳。
趙過剛剛從前線巡視了一圈回來,身上的衣甲、披風都被雨水打得**,略微拾掇了一下,自有親兵奉上熱茶。他喝了兩口,便這么端著茶碗,走到潘賢二的案前。潘賢二正埋著頭,也不知全神貫注地讀些什么。
“先、先生在看些什么呢?如此專心致志。”
潘賢二嚇了一跳,他入神太久,連趙過什么時候回來的帳中都不知道,忙站起身,就要行禮。趙過伸手攔住,笑道:“與、與先生相識已久,此番濟寧大戰更是多賴先生之力。卻、卻為何還是這般生疏客氣?”
“尊卑有別,禮不可廢。”
潘賢二堅持著行完了禮,這才回答趙過的問題,笑著說道:“卑職還能看什么?不外一些前線各營的軍文,斥候、探馬得來的情報之類。”
幕僚這份工作,在很多時候都是非常“枯燥無味”的,大量的案牘文件需要閱讀,不重要的可以當即批復;重要的,再挑出來,呈給主將觀看。
不過,要說以潘賢二的身份,現如今可以說是趙過手下的頭號幕僚了,本不需要親力親為,大可以交給底下人去辦。但是卻因為他立功心切,十分渴望能夠在前線得到軍功,從而再讓官職往上升一升,所以,不管大事、小事,全都一肩挑起。
——雖然說出發點不同,但是不管怎樣,就“親力親為”這一點來說,他倒是與洪繼勛頗有相似。
“噢!有、有什么重要的東西么?”
“現在還沒有開始攻城,只是在做攻城的準備。所以,前線各部的軍文都是些瑣碎小事,要么是想多要點兵器,要么就是想多要點軍馬補充。”潘賢二隨手拿起正在看的一道軍道,“大人您瞧瞧,這是xiao平章營中寫來的。說在決戰中,他們營的箭矢消耗太多,……。”
“不、不是已經給他們補充過一批箭矢了么?”
“嗐,嫌不夠!想再要五萬支。”
“他、他要那么多箭做什么。旄頭騎都是騎兵,來、來日攻城,又不需他們主攻。”
“大人,卑職從軍這么久,還真從來沒見過嫌兵器、箭矢多的將軍!”
趙過說的不錯,來日主攻,主力是步卒,不是騎兵,佟生養要再多的箭矢也沒有用。如果換了是別的騎兵將領提出這等要求,潘賢二一準兒早就回絕過去了,但是顧及佟生養的身份,他試探地問道:“前日決戰,旄頭騎一軍連破韃子兩陣,箭矢、軍器的消耗確實不小。來日攻城,說不定又是一場大戰。箭矢少了,也確實不行。要不然,便再給他補充些?”
尋常小事,趙過可以講講人情,牽涉到軍務要事,卻是不好通融。
他說道:“前、前日決戰,旄頭騎功勞確實不小,但是其它各營,又、又有哪個不是消耗嚴重?泰安送來的補給就這么些,戰、戰場上的繳獲也就那么些,都給了旄頭騎,城、城怎么打?給xiao平章營里回文,就、就說俺說的,暫且委屈委屈他們。”
“那么,一點也不給?”
趙過沉吟片刻,心中想道:“xiao平章身份不比常人,若是一點不給,徹底駁了他的面子,未免顯得俺有些跋扈。”計議已定,說道:“除、除去給步卒的箭矢補充外,還有多少剩余?”
“不到十萬支。”
“才、才不到十萬支?”
“按您的命令,給步卒的都是往多了給的,所以剩存的就少了點。”
“……,便再撥給xiao平章營里兩萬支。”
“是。”
給不給、或者給多少箭矢,這些看似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是對一軍之主將來說,卻都需要斟酌決定。正所謂“軍中無小事”。
說過了這樁,潘賢二又拿出幾道相比之下都是比較重要的軍文,得需要趙過決定。其中有兩道軍文,因為剛才趙過在前線見過了他們的主將,所以已經解決了,不過還是需要批復一下,走個程序。
每看一封,趙過口述批文,潘賢二筆走龍蛇。不多時,悉數處理完畢。潘賢二才把筆放下,還沒來得及喚親兵進來把軍文送走,便聽得帳外一連串的口令聲。有人一邊報著口令,一邊飛奔著來到近前。
兩個人不約而同停下了說話,轉目帳幕口兒。
但見簾幕掀開,進來一人。
趙過認得,卻是養由引弓,乃高延世麾下的有名悍將。只見他來入帳內,拜倒在地,高聲奏報著說道:“啟稟大人,楚丘城已被我部攻下!”
“什、什么時候?”
“今天上午辰時前后。”
“賽、賽因赤答忽、王保保、虎林赤、趙恒、蔡子英等人呢?可捉住了么?”
“我家將軍陣斬虎林赤;賽因赤答忽本就重傷,逃脫不得,被俺擒拿。”
“王、王保保、趙恒、蔡子英諸人呢?”
“虎林赤忠心護主,見當時事急,喬裝打扮,扮成了王保保的模樣,先出東城門,引開了我家將軍這也是為何他會被我家將軍陣斬。不過,卻也因此被王保保走脫。”
“趙、趙恒,蔡子英等呢?”
“我軍入城,蔡子英率眾頑抗,為蘇將軍擒獲。但是卻未見找合格的影蹤,想來應是與王保保一起逃掉了。”“蘇將軍”,說的是蘇白羽。
“這、這么說,是沒拿住王保保和趙恒了。”
“是,末將等無能,請大人責罰。”
趙過揮了揮手,說道:“不、不過兩日一夜間,便能攻陷楚丘,且、且陣斬賽因赤答忽,已算不錯。你、你們何罪之有?……,王保保、趙恒逃去了何處?可、可探查清楚?”
“應是往成武去了。”
往成武去了?趙過提到口邊兒的心頓時放了下來。幸虧早有布置,在楚丘與成武之間已經安排了傅友德把守。
潘賢二插口問道:“今天上午破的城,……。”扭頭望了望帳外,夜色已經籠罩大地,“為何直到現在才來報捷?”
“便是因走了王保保與趙恒,唯恐大人罪責,故此我家將軍四出偵騎,希望能將這兩條漏網之魚拿住。因而,拖延了報捷的時間。”
“之前送去給你家將軍的軍令,可收到了?”
“收到了。我家將軍完全依大人的命令,已然就地駐扎楚丘。……,末將是先來報捷的,賽因赤答忽、虎林赤的尸首以及蔡子英等俘虜隨后就會由專人送來。”
“好,甚好!潘、潘先生,待蔡子英等被送來后,就、就拉著去游游城,繞著城外轉上幾周,讓、讓城里看個清楚。連著賽因赤答忽與虎林赤的腦袋,也、也一起懸掛出去。好讓閻思孝知道,他、他們已沒了援軍。”
“是。大人此真妙計也。所謂‘攻心為上’,又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妙哉,妙哉。”
對潘賢二的馬屁,趙過一笑置之,正了顏色,下令說道:“高、高延世部盡皆騎兵,用來守城不免大材小用。傳、傳我軍令,調一營步卒立即趕去楚丘,接、接替防御。養由引弓,……。”
“末將在。”
“你、你也立即回去楚丘,告訴你家將軍,等、等接替防御的步卒到后,你們便回來營來、來日攻城,也許還要用得上你們。”
“是!”養由引弓高高興興地應了,行個禮,轉身出帳,大步而去。
見他去后,趙過低頭尋思了片刻,復又說道:“王、王保保是上午逃掉的,現在已是晚上,也、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再傳我軍令傅友德處,問、問知詳細,看有沒有將王保保、趙恒等人拿住。”
賽因赤答忽雖死,但是王保保的身份比賽因赤答忽更重要。而且,自入濟寧來,大小仗算在一處,趙過與王保保交手已不下十幾次,對這個與自己年歲差不多的敵人,他頗是忌憚。
不錯,他仗是打勝了,可對王保保的韌性與耐性,卻也是著實領教了。
要知道,王保保不過二十來歲。試問,有哪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能夠如此的不折不撓?
從巨野戰敗,一直到單州戰敗,接連多少次的敗仗,居然都不能打垮他!
巨野敗后,堅守單州,不但堅守,還敢出來野戰!
單州又敗,逃去楚丘,一兩萬的軍馬只剩幾千。但是當高延世去時,卻仍不肯投降,率領著一班斗志早無的殘兵敗將,竟然還能夠堅持一日一夜,直到昨夜五更城池才被攻陷。
城池破了,仍不肯放棄,趁混亂出城,又直奔成武而去。
他去成武干什么?如果只是想逃掉性命,去哪里不好?偏生就往成武去了!很明顯,還是不氣餒,不放棄,想重振旗鼓,呼應單州城里的閻思孝,再與燕軍決戰。
這等韌性與堅持,趙過自問,若是換了他,恐怕都不一定能做到。
潘賢二看出了趙過的心思,笑道:“王保保雖察罕養子,畢竟年少,也沒經歷過多少的戰陣,用兵之道,遠遜察罕,更是遠遠不及大人。如今他單州兵敗、接著楚丘兵敗,早已成了敗軍之將,狼狽如喪家之犬,倉皇不能自安。……,縱然一時被他走脫,大人又何必太過在意呢?”
“不、不然。王保保或許因為年少、缺少經驗,所、所以在用兵上有些火候不足。但是,所向克捷,未、未必便是真英雄;屢摧不衰,方、方才可稱好男子。……,王保保,便、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潘先生,俺、俺也不瞞你,一日不見王保保,俺、俺一日便不能心安!”
“英雄重英雄”,也只有英雄才能識英雄。有句話說,敵人往往比你自己還了解你自己。趙過與王保保之間就是如此!
他給潘賢二說的實話。真的是如果捉不住王保保,如果沒有王保保的確切消息,他便真的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潘賢二恭恭敬敬地應道:“既然如此,請大人放心,卑職這就派人去問傅將軍。”
……
夜色漸深,細雨迷離。
吳營。
中軍,帥帳。
趙過與常遇春協商后,仍把單州城的西面給了他們,來日攻城,此處便由他們負責。所以,吳軍的大營還是扎在了城西。
有道是:“禮尚往來”。前天晚上,常遇春以賭輸的名義宴請了趙過,故此,昨天晚上,趙過回請了他。一席酒著實喝了不少,饒是常遇春量大,早晨起來時也是頭疼了半晌,到中午時分才算回過了勁。
這會兒,他剛吃過晚飯,正在帳內與馮國勝挑燭說話,藍玉急沖沖地撞了進來。
“何事大驚小怪?”
“不好了!哥哥。”
“怎么了?”
“俺剛才在營外巡邏,看見一彪軍馬出了燕營。”此時雖已入夜,但正因為入了夜,燕軍的動靜才能被看得更加清楚。因為軍馬出營時,打起的有火把,就像一條火蛇似的,尤其在雨夜中,隔大老遠都能瞧見。
“這有什么好驚奇的?眼看攻城就要開始,有些人馬調動不足為奇。”
“俺本來也這么想的,可是卻見那彪軍馬沒去前線,而是往楚丘方向去了!”
“往楚丘去了?”
“是啊!所以俺趕快過去,裝作路遇的樣子,和那彪軍馬的將校聊了兩句。哥哥,你猜怎么著?原來高延世已攻下了楚丘城!這彪軍馬正是過去接防的。”
常遇春與馮國勝對視一眼,兩人皆霍然起身。
……
時間倒放,便在吳營中藍玉剛剛闖入中軍帥帳的同時,有一個人也趁著夜色,風塵仆仆地來到了燕軍帥帳。
此人來到帳內,二話不說,取出一個蠟丸,遞給趙過,說道:“主公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