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23 陳平奇計行不行?一封書信問南韓

洪繼勛奇計“引蛇出洞”,能行與否,鄧舍遲疑不決。

這不是一件小事,假如成了,固然平定北地指日可待;可假如不成,數年來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打下的江山也必定毀于一旦。這已經不是“奇計”不“奇計”的問題了,而是有關“國運”。

如此大事,怎可三言兩語便下決斷呢?鄧舍想了很久,還是不能做出決定,緩緩說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一言而決。這樣吧,先生且等幾日,容我想上一想。……,順便,給老姚去封信,看看他的說法。”

鄧舍麾下兩員能臣,海東境內兩大謀士:一個洪繼勛、一個姚好古。

洪繼勛年輕,有朝氣、有銳氣,朝氣蓬勃;而姚好古年長,老成穩重。事關“國運”,不能只聽洪繼勛的,也還得聽聽姚好古的見解。

洪繼勛一向與姚好古不對性格,此時聽了鄧舍之言,略有不滿,但他卻也知姚好古在鄧舍心中的地位,明確鄧舍不可能不問姚好古的意見,當下強自按住不滿,說道:“姚平章老成謀國,主公問問他的意見也是應當。只是,有一事尚請主公謹慎。”

“何事?”

“君不密則失國,臣不密則。未定策前,千萬別再讓第四個人知道。”

“不需先生吩咐,我自心中有數。”

他兩人書房內議事,外邊走廊里、院子里的侍衛、隨從都站得遠遠的,十分安靜。便在此時,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來至門外。兩人停下話頭,齊齊向門口看去。聽得門外報道:“臣馬得寶求見王爺。”

馬得寶,燕王府宣使。這大熱天的,他來干什么?

洪繼勛困惑得看向鄧舍,鄧舍一拍腦袋,笑道:“險些卻忘了!先生來前,我派了幾人去益都府衙,看吳鶴年怎么處理那兩個違紀的官員。想來這馬得寶定是復命來了。”略微進步聲調,對門外說道,“進來吧。”

馬得寶推開門,來入室內,跪拜行禮。起身,見到了洪繼勛,忙又行禮,說道:“右丞大人也在啊。……,王爺,臣沒有打攪了你們談話吧?”

“人都來了,還說什么打攪不打攪的?虛偽!”

也不知怎的,經過了“馬得寶貶官復職”以及等等一些事后,如今鄧舍一見他就想跟他開幾句玩笑,調戲調戲。

馬得寶滿臉堆笑,說道:“是,是。臣廢話了,臣是虛偽了。不過,虛偽當然不好,可以臣之見,卻怎么比小人強一點。”

“你呀,就是一個真小人!厚顏無恥!還好意思說什么虛偽比小人強?”

“是,是。臣就是一真小人,可以臣之見,真小人雖不好,卻怎么比偽君子強一點。”

“……,你這是在跟我詭辯么?”

“臣豈敢,臣豈敢!”

“得了,說你干什么來的吧。”

“臣復命來了。”

“噢?”

“奉王爺之令,臣剛去了益都府衙。去時,正好趕上吳鶴年處理那兩個違紀官員。”

“他怎么處理的?”

“那兩個官兒,一個是左右司的人,一個是樞密分院的人。吳鶴年既不管左右司、也不管樞密分院,他是處所府衙的首官兒,故此不敢妄自處分。”

“‘不敢妄自處分’。將人放了?”

“這倒沒有。他問清事實后,把那兩個官兒都扣在了衙門里,命人去請來了他們分辨的上官。請其上官處理。”

“嘿嘿。這廝端得滑不留手。”

方補真乃奉旨巡街,代表的是鄧舍。假如吳鶴年把這兩個官兒給放了,等于是不給鄧舍面子,定會引來鄧舍的雷霆大怒。

可假如不放,他就要得罪人,該怎么辦?一個“不歸處所府衙管”的借口,把犯事官兒的上司請來,請他們自己處理。于情于理,誰也挑不出弊病。兩下諂諛,兩全其美。“滑不留手”四字,評價地非常貼切。

馬得寶“嗤”的一聲,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甚么?”

“啊,臣忽然想起了一事,所以失笑。”

“何事如此可笑?”

“卻是方才臣見到吳鶴年,聽他說起了一件趣事。”

“什么事兒?”

“昨夜趙忠在佛道衙門宴請景慧、道衍,請了一些官員到場。吳鶴年也在其中。”

趙忠宴請道衍、景慧,此事鄧舍是知道的。遠來是客,尤其景慧名師高徒、道衍一代人杰,不能不好好招待一番。他點了點頭,等馬得寶接著往下說。

馬得寶接著說道:“便在宴席上,產生了一件可笑之事。主公您知道的,道衍和尚相貌奇怪,吳鶴年見了后,大為驚異,連連夸獎,說他‘異容貌,大丈夫’。”

“道衍確實相貌出奇,這有何可笑?”

“這自無可笑之處,可笑的是道衍和尚跟著也來了一句,同樣的話拿過來夸獎吳鶴年。”

鄧舍微微一怔,眼前頓時浮現出了吳鶴年的模樣,吳鶴年相貌奇丑,白鬢黑面,長頸高喉。道衍和尚同樣的話拿來說他,“異容貌,大丈夫”,夸獎的意思微乎其微,十有暗含諷刺。確實好笑。

馬得寶緊跟著又來上一句:“道衍和尚并說:‘吳大人果然相如其名,貌如其字’。”

吳鶴年,名鶴年,字龜齡。什么叫“相如其名,貌如其字”?這不是在說吳鶴年長的像個鶴、像個烏龜么?細細想來,還真是挺像。吳鶴年脖子長,鶴的脖子也長;吳鶴年面黑,烏龜的龜殼也不白。

鄧舍與洪繼勛對視一眼,皆不由失笑。

洪繼勛正喝著茶,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險些“君前失禮”,勉強咽下去,咳嗽連連,嗆得滿臉通紅,指著馬得寶說道:“老馬、老馬!”

馬得寶說道:“王爺與右丞也感到好笑么?在府衙里,吳鶴年與臣說起此事時,卻是滿面怒色,罵不絕口。”

鄧舍揮了揮手,笑罵說道:“行了。你別在這兒給老子賣弄口舌了。滾你的蛋去吧!”馬得寶行個禮,笑嘻嘻地下去了。

等他走后,洪繼勛定了定心神,好輕易止住咳嗽,笑著說道:“主公說吳鶴年滑不留手,臣看,馬得寶這廝才是真的滑不留手。……,也不知吳鶴年給了這廝多少銀子,跑來這里幫吳鶴年給主公說好話!”

鄧舍與洪繼勛笑歸笑,但豈會不知,馬得寶所說的這件趣事百分之百不是真的,絕對是其捏造。

道衍和尚,鄧舍親眼見過的,聰慧鄭重,怎可能“對一個初次見面之人”,并且“這人還是海東重臣”說這種帶著欺負性質的玩笑話?

不用說,定然是吳鶴年怕鄧舍不滿足他對那兩個違紀官員的處理,故此特地央求馬得寶幫忙說些好話的。這“好話”說得也確實管用,一笑一樂,鄧舍對吳鶴年的圓滑縱有不滿,也早煙消云散了。

笑了一陣,鄧舍又親手奉茶,倒了一碗涼湯,遞給洪繼勛,說道:“剛才只顧與先生切磋國事軍機,卻沒重視,先生竟又出了一身的汗水。且飲下此碗涼湯,咱們出去走走?聽窗外起了風,竹林里想必涼快。”

洪繼勛接過來,卻不先飲,而是給鄧舍也滿上一碗,同樣遞給,笑道:“主公何嘗不是?”

卻是不止洪繼勛,鄧舍亦不覺早出了一身汗水。他們討論“引蛇出洞”入迷,剛才卻是誰都沒有重視。

兩人相對一笑,舉起碗,虛虛一碰,一飲而盡。

出了書房,自有人前頭引路,轉去窗后竹林。林中溪水潺潺。涼風拂面、水氣盈盈,果然甚是爽直。又叫人搬來軟椅,對坐溪畔林下。兩個隨從端來一大盆的各色水果,都是井水中浸過的,吃起來冰冷脆口。

與方才悶熱的室內,恍惚兩個天地。

清風吹動衣襟。洪繼勛合上折扇,解開衣帶,倚著竹子安適地坐定,不由感嘆說道:“竹林清雅,溪水幽幽。臨風而坐,心曠神怡。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倘能五十年皆如今時,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仿佛羽化而登仙,不亦快哉!又或緣溪而上,誤入桃源。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亦人生一大快事!只惋惜時逢亂世,不得安身!幸耶非耶?”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生在世間,不能建功立業,蹉跎時日,豈不白費七尺之身,愧對列祖列宗!……,先生說時逢亂世、不得安身,問這是榮幸抑或不榮幸?依我看,這既是不幸,又是幸!天下百姓,因戰離亂,此為不幸!先生高才,因此得顯,名聞天下,此是為幸!……,

“蘇子雖多求仙之言,但歸根結底,卻是因‘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時間如白駒過隙,追之不及。先生本好漢英雄,當代名士,向以天下為憂,有吞吐山河之志。這會兒,卻怎么忽然惆悵起來了?”

洪繼勛雖然銳意進取,畢竟是文人,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素來入世用“儒”、降生則“道”,不但有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也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道家“僻靜無為”的影響。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炎熱、繁忙的季節里,洪繼勛忽然享此閑暇時刻,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感嘆卻也在情理之中。不止是他,便連鄧舍,不也時常會有“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的感嘆么?

只不過對洪繼勛而言,像現在這種自然的情緒流露太少了而已。

聽過鄧舍的“批評”與“勉勵”,他自失一笑,說道:“主公說的是。臣一時不由自主,倒是有些‘無病呻吟’了!”

兩人都很忙,“半日閑”也偷不得多長時間。

聊了沒一會兒,洪繼勛便起身告辭,鄧舍親送至門外。看他遠走,轉回書房,自己動手,鋪紙磨墨,自將“引蛇出洞”的計策具體寫下,封印好了,喚來隨從,命交給通政司,遣派得力人手,即日送給姚好古去看。

他這邊繁忙,按下不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景慧、道衍兩個大和尚。

有鄧舍的另眼相看,有趙忠的殷勤照顧,兩個大和尚自來益都后,連著幾天,日子過得都很舒坦。但他兩人來益都,卻不是為“舒坦”而來的。

本來趙忠打算下午請他兩位出城,就近去山上,訪問一下古剎里的高僧,順路游游山、玩玩水。景慧和尚以“身材不適”給推辭掉了,飯后,請來道衍,托“念佛”之名,兩人在室中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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