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造司的年輕造匠還未出師,設計風格奢華散漫,堆金砌玉,精雕細琢,符合帝都宅型的主流,或者說過氣的主流,又是內定要犧牲的,再加上對手強勁,得票數最少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并非蘭生謙虛,齊天造的設計相當不錯。
同樣用料奢華,但貴木代替金玉顯得內斂沉穩,經得起歲月考驗。房屋多采用三間五間,突出撐柱屋頂的出挑和大氣。同時摒棄高臺基,改變整片地勢,營造高低山水園林的自然效果。整體感局部感十分協調。最突出的,莫過于東面主府中的楓亭秋水。亭,不是舟亭,而是樹亭,兩層。一層大根鋪桌,樹蔭底下好納涼。二層和亭頂鋪土栽楓,形成漂亮的樹冠。東面北面接湖,引水入府,作成梯形清池,層層而落,清澈見底。與楓亭呼應。
楓亭秋水雖然美得十分,但與鏡月三景異曲同工,尤其是引水的機關,和鐵哥的設計一模一樣。但它又不是鏡月,所以還能博皇帝和三皇子一聲好,說符合了六皇子坐亭觀水的喜好。
齊天造要建的六皇子府,新意,富貴,細美,大氣,可謂周周到到,主次建筑安排得恰到好處。懂造的,懂宅的,這些人細品之后都會嘆美,感受到符合居者身份,同時藏秀的內斂之意。
但居安造的設計,截然不同。
首先,有眼睛的,都能看清布局,因為主建筑群是照雙喜字的筆畫排列,還是倒雙喜。
其次,沒有水景,沒有亭子,原本和皇宮一樣坐北朝南的大門改為朝東開,整個府邸的方向也隨之變了。自東門至西門,開了一條筆直水道。因舊王府原本地勢東高西平。所以水道入前庭后才漸漸顯出,至中庭后庭,水平面高出地面,最高處竟達三尺。為了配合這樣的變化。沿水道造出的一步橋廊,小橋亭,觀水橋闕,變化多端。而水面高于地面處,以波浪琉璃墻隔水,借透明度見墻里水流。人走著路,側頭可觀賞魚兒悠游的生動景色。水道兩邊造彩磚寬路,不但供人行走,還可以行馬車。明明將整座府分隔成兩半,卻因為雙喜格局。北一半南一半仍各自是喜,有二合一的奇巧。
喜字拆開,四部分。北賢(士)樓,南仕(女)樓。爾日庭,爾月庭。珍園。惜園。嬉斗館,天籟館。如地水變明水,主建筑的用途由靜到動,又分陰陽。那些細院小廂巧花園,用與主建不同色系的屋瓦屋色廊色路色,只有點綴的效果,不至于模糊雙喜的清晰布局。
最后說說用料。以木結構為主,但府后兩大館卻是人們不曾見過的造材。不是夯土,不是磚,外層涂以藍黑貝殼紋的高墻。屋頂呈彎弧穹狀,平滑面,居然也是琉璃。只不過一塊塊拼接而成。有點像草原牧民的住包,但頂是圓弧形的,而且墻面有大片大片的窗。很新鮮,雖然只是空殼,卻好奇里面是什么樣子。嬉斗天籟。聽起來是玩樂之處,看起來卻完全摸不著頭腦。
還有一點令大家驚訝,與舊王府的圖一比,很容易發現,除去嬉斗館,北喜字竟原封不動搬用了舊王府北半邊結構,只不過老樓換新貌,舊庭抹新妝,陳園穿新衣,再以水道為界,翻頁一般,造出一模一樣的結構,與之對稱成了雙喜臨門。如此一來,不用大費周章拆舊填地,節省了各項開支,又讓人耳目一新。太后連聲道巧,因她最不喜鋪張浪費,當場投了它一票。事后雖知是居安出品,亦是心服口服,贊蘭生手下有能匠。
有些人是知道了卻不肯承認,而多數人卻壓根不知道,只把蘭生看成是雇著一批能干人的女東家,所以贊好常帶著慧眼識人運氣不錯這樣的詞。但蘭生從不反駁。她一直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既然做著了,就夠了。這盤模是居安造每個參與進來的人合力制成,這成效圖是皮球伯喜,加上她自己,改了又改。功勞不歸她一人,夸居安就是夸她,所以她實在也不用反駁。
不過,臨了太子一問,蘭生一答,有點狗尾續了貂。
太子問,嬉斗館和天籟館是什么。
蘭生答,兩館對外就是逢年過節招待客人用的。嬉斗館為男子競技,角斗,騎馬射箭之類,戲賽的地方,也可供六皇子平時解悶。至于天籟館,就是歌姬舞姬樂師戲子登臺的地方,一般為女眷們專用,但也可以分為男女席,根據表演種類,一同觀賞。
說了大概,人們卻聽得明白,就是吃喝玩樂的場所。
幾乎同時,反應分兩種。男的,多數表現出相當的興趣。女的,多數露出輕蔑責備的神情,嬉斗館也罷了,但天籟館就太過份。雖說家家都有養歌姬舞姬,也沒有專門造這么大場子的。然而,不論男女,都能感覺出兩館其實是六皇子妃討好六皇子的。
太子原本因居安造勝出而不以為然的態度,也頓時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輕松笑侃六弟娶了一個賢良大方的妻。心里戒備一減,暗道南月蘭生果然克老六,給老六整這么多好玩好樂的事,老六就徹底成窩囊廢了。撇開幸災樂禍,他還真有點羨慕老六,他家那位黃臉婆就沒這么好的情趣,而且她自己乏味還不止,把他帶回去的女人個個變成了她那規矩樣。
太子終于真心友愛地笑了一次,皇太后卻收斂了笑意。她道六皇子府又不是外頭酒樓戲樓,天籟館就不必造了。又道盲選果真太盲目,也未必公平,若事先聽過造匠的解說,或者勝出者就不一樣了。言語間不但對蘭生大大失望,還恨不得摘了她的桂冠。
泫瑾楓卻道,雙喜少了一個口大不吉利,雙館一定要造,大不了空關著,今后另作他用。皇上立即幫著說不錯,又說不過是節慶之用,而哪家沒有宴客的地方,造得獨特卻也不必夸大用途。
皇太后得賣兒子面子,十分勉強地點了頭。
散席后,坐進馬車的蘭生長長久久沒說話,目光定落在模盤上。
快到新門里時,泫瑾楓才問,“蘭生,你若說心里在意太后那些話,我是不信的。”
蘭生收回視線,看了泫瑾楓半晌才回神,“太后說了什么?”
這丫頭!白費了他一路擔心,“從你答完三哥話,一直到這會兒,你都想些什么?”
“想內務局季公公能給我撥多少銀兩,想造材該向誰買,還有這么大的工程一年要完工,上哪兒找那么多工人和匠人,想……”所以,連高興都來不及。
“為何一年就要完工?”何時設了期限,他怎不知?
“一年后你不是回來嗎?總要有住的地方……你笑什么笑?”而且他還一臉自戀,蘭生翻白眼,“我說這話,可沒別的意思。”
“我笑我的,也沒別的意思。”刺猬出來了,他得穿厚皮衣,“愛妃是否還有話要問我?”
“沒有。”她答得飛快。
“真得沒有?”眸細若葉,斂了月光,“難得我想跟你說說心里話。”
一根纖巧的手指頂上泫瑾楓的心尖,“殿下,您先長了心,再說——”
“我幫你作弊了。”他一把將她的手指捉了下來,任她掙扎卻不放開,她安靜了,又自然松手。
“泫瑾楓,沒人讓你說。”她咬牙切齒。
“買通十個評官也不是不行,一來時間不夠,二來,拿買通他們一人的銀子就能把全青龍殿的宮女和太監都買通了,我又何必貼了那些我看不順眼的老家伙們。”單眼一眨。
這……這是無齒沒節操的?蘭生甩甩頭,禁止自己深想問題,“分明就是他們看你不順——”
“不過,我后悔了。”
這人怎么老是不讓她把話講完啊!呃?后悔什么?
“不必幫你作弊,你也會贏的。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對你有信心,其實卻還是對自己更有信心。我知你心中不喜,雖然抬出了六皇子妃的身份,仍希望對手輸得心甘情——”
蘭生手一抬,輪到她打斷他,“殿下,今日比得不是技藝,而是靠山。我有惠公主,奇妃娘娘,還有你撐著,贏得當之無愧,毫無怨言。”郁悶的是,好好展示居安造的機會,結果壓根不用登臺上場。
“別人非不看實力,我還非要給實力?”她冷哼,“倒不至于如此天真。”
“雙喜的六皇子府,我覺得最不錯,這是實話。”他知道她不是死腦筋,其實鬼精的。因為一旦涉及工造,她就很認真很拼命,容易給人不識時務不懂拐彎的錯覺。
蘭生一笑嫣然,又似有一抹戲弄,“殿下喜歡就好。”
泫瑾楓心頭劃過奇異,待要問,卻到家了。
惠公主在車外催,“天黑之前要出城,你倆就別卿卿我我的了,分開一年而已,又不是一輩子不見面。”
泫瑾楓跳下車去,笑道,“等惠哥成了親,我卻要看看你和駙馬怎么當夫妻?”
蘭生隨后要落車,看他手伸過來扶,本想甩開,卻記起自己答應在外要給足他面子,便任他捉了自己的手。他捉得不緊,但手掌有一股力量,可以放心撐住。
只是,他和她已沒有獨處的時間,要各自作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