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能族無價寶,必須奉出?哈!哈哈!他倒是想得美!”
四周無窗,卻一室明輝。小室如斗,但氣流清爽。靠墻壁放了一排書架,上面立著一些書和卷軸,而另一邊有書桌,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看似密室,毫無神秘感,更像一間普通書房。
一人站于桌前,身高三尺,正是可達。一人坐于桌后,貌若桃花,正是鄔梅。烏袍人,其實有二。
“你別笑,我倒覺得,他說得出做得到。”可達認真看著對面。
鄔梅止住了笑,“老叔,你我是否擇錯了人?泫瑾楓雖有大智,但他經歷非常,性子大改,狠時真狠,陰時真陰,善時也難說真偽,實在不可預測。我們拼了性命幫他,萬一他卻反悔,豈不是冤枉之極?他自己也說,他血出泫氏。讓他報復泫氏,是我們想簡單了吧。”
“哪里是我們選的呢?從一開始,就是蘭生選的。兩人在這里遇見,命運便注定他們分不開。她在,他就在;她離,他就離。這種命系,不是我們阻止就可割斷的。好在,我看泫瑾楓對蘭生不存害心。”可達咳了幾聲,喉頭滾動,咽了什么下去。
鄔梅知道他咽下的是血,連忙拿出一個瓷瓶推過去,“老叔,我又試制了新藥,似有減緩。每日三丸,記得服用。”
可達不收,“藥材珍貴,還是你留著用吧。我已無法施能,看得見死期了,不必浪費。”
鄔梅眼睛一酸,聲音有些哽咽,“老叔……”
“混血能者不都是這個下場嗎?能力用竭,命也到頭,看似強大,其實脆弱不堪。可笑的是,咱們的祖宗偏偏還自以為是。為了榮華富貴,淪為泫氏的工具,背叛父系母系,殘殺了純血能族。如今。我們這些羸弱平乏的后代食用前人背叛的苦果,深陷陰謀殺戮,要眼睜睜看同族一個個被泫氏滅盡,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可達笑聲怪桀,卻也深存無奈。
大榮之前,天下能者出風族。風族純血,近似仙者,隱秘生活,不問世事。但世道大亂時,必有風者入世。助有道者得天下。泫氏先祖身逢亂世,尋至風族求助,卻因野心勃勃和嗜殺無情,被風族拒絕。泫氏從此懷恨在心,挑撥混血能族與風族的矛盾。最終說服當時的三大能族聯手,不但集中上萬能者對付一百多位風族人,更用詭計事先布毒阻礙了風族的天能,一夜之間就將風族滅盡。
后來,泫氏稱帝,重用天能者,封賞各族。又鼓吹易經為能者的頌書,道家為能者先驅,能者風光一時無兩。風族成了禁忌,風水是禁忌之說,一代一代下來,風族不再為人所知。風水成了邪惡。但當人們遺忘了風族的同時,能者的地位也慢慢產生了變化。大榮最繁榮的土地上充斥著易經術師,易經分出各種學派,成為人們日常關心的主流,而真正能者的三族被風光遷離繁地。被風光封為東海西疆北域三地,被風光和大榮三派五宗并列。名不見經傳的明月流被泫氏捧為帝師一般的能者存在,受天下人景仰。到了今天,三族凋零,將不知不覺永遠消失掉。
一場持續百年的陰謀,讓時間變成一把刀,非我族類,其心必誅。但策劃這場陰謀,并且一直在執行著陰謀的繼任者們大概沒料到,風族之血沒有流干。那夜里,一個風者被東海族人救下,他的后人成為東海領袖,并努力將血脈傳承了下去。風者只有和能者結合,才能生出一位純血。而純血也有優劣,看與生俱來的天賦體質。東海大巫盡得風族能力,但鄔梅身上雖有天能的印記,始終不能操縱風力,而中毒之后,印記也不見了。盡管如此,鄔梅鄔蘅兩姐妹的通感天能卻仍遠強于其他族人。
如今,大榮還有一位純血能者。
蘭生,出生時滿室蘭香,胸前開紫蘭花,不哭不鬧,小手一揮,關著門窗的屋里卻起了風。鄔蘅當場落淚,淚珠竟騰在空中,最后在小家伙的上方聚起。那樣的異象,讓人又喜又驚,姐妹倆商量之下,晚報蘭生出生的時辰,冠以克母的偽命,再演一出妻妾大戰,將蘭生和府里人隔離開來。鄔梅哭訴,令南月涯對長女不喜,她又對蘭生極其嚴苛,其實都是為了掩蓋女兒的天能。
但蘭生畢竟只是孩子,到七歲時自己能偷偷運用小小風,雖然娘親一再禁止,還是在泫瑾楓面前展現了出來。
鄔梅無奈之時,可達找上門來。他是西域能族最后一位長者,感到能族危亡一線,因此離開族地來帝都尋找答案,想不到感應到強能。他幫鄔梅封印了蘭生的能力,并藏身于南月府中,助姐妹倆保護蘭生,一待至今。
叮——叮叮——鈴鐺響,上面的巫廟有客來。
“去吧,多半是蘭生來了。”可達一笑。
鄔梅嘆口氣,“真是不怕我兇的丫頭。她自從大病之后,越來越像小時候,膽大包天,一肚子的鬼主意。”
“因禍得福。”可達走到一角,閉眼打坐起來。
鄔梅出了暗門,從大巫像后繞出,果然看到女兒在門外往里東張西望,“要不要干脆給你放張床?”怎么總喜歡摸黑來?
蘭生拍心,肩上的小猴差點被她震下,“媽呀!”
“女兒呀!”鄔梅卻看著小黑。
蘭生整治常沫那晚,她擔心跟出,不料常沫囚禁的那個咒師竟也知風族,還感應到了蘭生。她怕咒師的身上藏著風族之物,驚動到不該驚動的人,這才在他死后彈火燒尸。
結果都護軍的人沒追上自己,卻讓猴子逮個正著。本想殺猴滅口,可達卻阻止她。西域能者懂動物語,說這小猴子十分通靈,不如送給蘭生作伴,說不準關鍵時候能派它用場。如今看來,還真做對了,瞧這人這猴多有默契。
“我剛才去主院找娘,但有霞說您在這兒靜祈。直至成親之日?”看起來,她娘對她爹的感情還不如對巫廟祖奶奶深。
“找我有事?”成親?誰會對這樣的事有半分興趣?
蘭生不懼鄔梅冷臉,踏進巫廟,目光瞥過大巫手中書卷。“娘,北院若要繼續修繕,不如交給我做。”
朝堂風云變幻,南月風雨飄搖,能者生死較量,權者明爭暗斗,唯獨這孩子還有一份簡單卻明亮的理想,令鄔梅焦躁不安的心也能隨之安穩一些,就說家常,“那要看你的造行做張怎樣的模盤出來。”
居安造拿到了六皇子府的工程。這樣的消息已經不算新鮮。
蘭生笑,“娘啊,有這做模盤的工夫,北院都造得差不多了。還是讓凌弟畫張圖給你看,若覺得滿意。就趕緊開工吧。”
“敷衍不了上面,卻敷衍得了我。”雖然這么說,鄔梅的神情并不較真,“隨你。沒事了吧?”
“六殿下去北關了。”蘭生沒頭沒尾來一句。
鄔梅蹙眉,“所以你才更要懂事,以為宮里的長輩會因此放任你么?”
“六殿下不在,這家就又成了我娘家。娘不想趁機跟女兒說說心里話?就像我出嫁那日的大清早一樣,娘坐在女兒床頭囑咐叮嚀……”
“直說!”繞什么繞!
“有人說,天下容不下能者,我也無法獨善其身,而我之所以能似普通人一般生活,是因為有人一直保護我。”
鄔梅斂眸。不禁冷哼,“這個有人說卻是誰說的?你本就是普通人,自然該過平常生活。天下能者就算全死光了,也和你沒有一點關系。”
不承認?蘭生今日卻不那么容易打哈哈過去,“娘。女兒已經長大了。”
鄔梅一雙冷目卻似穿透人心,“但這個女兒背負不了她娘正在背負的血海深仇。蘭生,我就問你一件事。如果有朝一日,我和你爹都不在了,而你得知你祖奶奶的死因蹊蹺,東海巫族滅于他人之手,你會否為他們報仇?”
蘭生雖知自己身上有秘密,卻不知秘密的范圍這么大,沉吟半晌后答道,“冤冤相報何時了。”
首先,她雖然小心眼,時不時愛施展一下小報復什么的,但報仇就不一樣了,而且還是隔了代的恩怨。其次,追究本源,她不是本尊,為了血海深仇拋棄自我,情感達不到那個犧牲高度。最后,即便是本尊,理智上來說,就算要報仇,也要看怎么報法。那種陰森森不見天日,把自己弄成心理變tài的執著,她是絕不會盲從的。
鄔梅目光不再冷,憐愛看著女兒,比起可達老叔那份保住純血承繼才能保住能族的堅信守護,她更希望這孩子能夠平安快樂,不用繼承仇恨,不用為素未謀面的老一輩付出代價。報仇這件事,到她和姐姐就好。最后結果如何已不重要,盡到努力,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們姐妹倆可以面對冤死的族人。
“照你想過的日子,好好過下去。況且,能族的消失已不是我們可以阻止的,無論你是否有天能,你都得像平常人一樣生活,隱藏著,裝傻著,不會成為他人眼中釘肉中刺。我的女兒,如今應該會做得很好。”她睜一眼閉一眼任蘭生滿大街轉悠,終成氣候了。
蘭生咬著唇,“娘——”
不料鄔梅將大巫手中的木卷取下,遞過去,“這是大巫生前常擺弄之物,死時手里還緊握著,我瞧你有興趣得很,送你吧。”
小黑一骨碌抱過,蹲回蘭生肩頭。
“有些事你不必問,將來也會慢慢知道,回吧。”鄔梅將蘭生推出巫廟,當面合上了門。
蘭生呆了片刻,吐口氣,轉身走下臺階。她娘不肯說,她就不追問了吧。能族存亡,血海深仇,聽起來真是很遙遠。她一直活得很尋常很踏實,今后什么世道都好,應該能憑本事掙口飯吃,足夠了吧。
夏夜天遠,那些曾經擁有耀眼光芒的古老星辰,悄然黯淡。然而,斗轉星移本就是不變的規律,如同黑暗太久之后,必有新的明光照亮,一顆亮星隕落,定有另一顆亮星輝燦。身處在黑暗中,幽幽無名,卻努力發光的小星星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可能突然成為夜空最美,在星河中留下一段屬于他們的傳說。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