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馮娘回廚房,同丫頭們一起收拾干凈,就將她們遣去休息,自己到后面的研究室寫新菜譜。
她在玲瓏水榭做過廚娘,那里廚房又大又整潔,但沒有一間是專給主廚做事用的。蘭大姑娘的巧心,她不是第一回見,搬進六皇子府后,就常常經歷新奇。她最喜愛的,莫過于廚房和菜園暖房。
一間設備一應俱全的研究室,包括了居安造獨創的烤爐,點火小灶,石面工作臺,以及各種獨特又好用的廚具刀具,一排排整齊的玻璃櫥柜,就連排油煙的通風管都做得美觀。而且,所有家具物品皆防水,每日搖水管沖刷一遍,就一直保持光亮如新。
尤其像這樣的午后,打開滑門,種著各種香草的安靜一隅,冷冽中的芬芳撲鼻,陽光將白石地照亮了,映得滿室生輝。
誰也仿不像蘭大姑娘的造心,因為她造出來的宅子,屋子或園子,沒有統式,具有生命力,隨居者或用者的特質,漸漸延展出獨一無二的生命力。
她的奴籍身份已被特赦,蘭大姑娘給了一筆豐厚的酬金,足以實現她曾經的愿望。買一間屬于她和三寶的小院子,前鋪后居,有一畝三分地,種些香料和蔬菜。但她被這樣的廚房寵壞了,被那樣的大棚菜園寵壞了。從六皇子府到鴉場,廚房也從大到小,但不變的,是心頭的歸屬感,是每每進來就不想再走的不舍不離。她用慣的一套刀具,蘭大姑娘特制了她的指模鑄刀柄。符合她手的尺寸大小,到哪里再去找一套來?
然而,這般安逸的日子里,她也會想,當大戶人家的廚娘是否卑微,是否影響三寶的將來。畢竟,她雖已重獲自由身,蘭大姑娘給予十分的尊重,但外面人眼里。她始終是為主家做飯。
最后還是三寶這孩子的一番話點醒了她。
他說,世態炎涼,各地大災,帝都之外餓死的窮人不計其數,貪官污吏卻變本加厲得霸橫,根本不顧百姓死活。他們孤兒寡母。即便是自由身,開自己的店,有自己的屋,無權無勢,恐怕又逃不過惡人欺凌。而這亂糟糟的世道中,能有一片安心的棲息地。心頭常喜常歡,都是因為蘭大姑娘的庇護。不僅擋著狂風暴雨,屋暖食美,亦做著喜歡的事,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馮娘本舍不得走,全顧著兒子前程,才有點為難,想不到兒子看得比她更明白。因此安定了心。
望著這方小小的園地,她滿足嘆息。轉身開始準備食材。
隨著烤爐成為她最喜歡的大幫手之一,照蘭大姑娘的形容,她做出了松松軟軟的蛋糕,扁扁脆脆的披薩,以及各種口味的烤肉烤魚烤香腸,簡直樂此不疲。
而最近,一直嘗試制作一種叫面包的食物。據蘭大姑娘提供的線索,面包比蛋糕發酵更大,打面到出一種薄膜面筋的程度,烤出來膨大,吃起來有韌性。因為可以只用水和面,加上老酵,作為主食也很健康。話說,健康美食的概念也是蘭大姑娘告訴她的。
聽上去簡單,做起來一點不容易,連什么是薄膜面筋她都搞不太明白。從以往的經驗,她知道就算問蘭大姑娘,肯定問不出名堂。蘭大姑娘說了,除了工造還拿得出手,其他一律平庸,也就是嘴饞,腦袋里想出來的花樣,和她這個天才大廚師分享一下,能做出來就是驚喜,做不出來也無所謂。
真是奇奇怪怪的花樣,但更奇怪的是,她總能把這些花樣做出來。然后,她就發現,但凡蘭大姑娘說出來的古怪食物,仿佛是肯定存在的。所以,盡管已數不清面包失敗的次數,她還沒放棄。
蘭大姑娘醒來的話,馮娘希望能送上面包慶賀。直到五日前,她才終于確信,這位主家是自己一方太平天地的支撐,支撐倒了,天塌地陷,好日子能看得到頭。
揉了好一會兒面,捏一小塊打開,還是斷裂的,馮娘失望嘆口氣,忽聽門外有人喊她,只好放下,出去看怎么回事。
沒過多久,等她處理好事情再回來,驚見有團大黑影蜷在點心柜前,窸窸簌簌,偷吃?
她不禁嚇喝,“誰啊?!”
黑影轉過頭來,一張年輕的臉,笑得一口牙,草莓蛋糕粘得滿嘴是,嗚哩嗚哩說道,“你們廚子哪兒請的?我想見一見。”
大概是家里從來平靜,而且還住著那么多護師,馮娘見到陌生男子并不恐懼,況且他老神在在偷吃,還說要見廚子,怪異中透著無害。她鎮定下來,只是警惕立在門口,想他是混進城里的饑民,無意中闖進來的。
“吃飽了趕緊走,不然我一喊,外頭就會有護院來,到時你可慘了。”世道,到底變成了什么樣?蘭大姑娘也受冤屈,從王妃變成平民。
年輕男子還當真繼續吃起來,好半晌才站起身,添完手指頭,四下張望,然后拾起一塊抹地的布擦手。
因為做食物的關系,馮娘超級愛干凈,見不得這人邋遢,快步走到流理臺水槽,往上一挑水開關,又趕緊走回門邊。
“那里洗手。”
男子幾乎是撲向水槽的,將開關拍下挑上,恨不得抱上去,喜到結巴,“這個……這個……真是,我連到底怎么出水都沒弄清,她的水龍頭又有新式樣了。還有……”他張著雙臂,原地打轉,“廚房還有這樣的!啊!啊!要娶回去!一定要娶回去!”
這人不會是瘋子吧?馮娘決定還是不要亂發善心,去叫人來得好。但她剛往后退一步,眼角瞥見走廊里有一道人影,再度嚇喝,心中暗暗叫苦,居然還有?!
“干嘛嚇成這樣?”廊里的人影出聲,話音雖虛弱,但有明朗笑意。
馮娘激動得眼淚迸出,趕緊上前福身,“無量壽佛,大小姐你可醒了!”
“我到底昏睡幾日,你都改當了女道士?”蘭生挽入馮娘的臂彎,“我這都快要餓死了,外面卻收拾得干干凈凈,連鍋巴都沒一塊。你工作間里有吃得沒——”走到了門前,但見里面不速之客,頓時消音,神色驚呆。
片刻后——
蘭生怒喊,“死歐陽闕!你把蛋糕吃了,我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