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顯金要跟陳三爺去涇縣一事,還不到午時,整個陳家就知道了。
孫氏咬碎后槽牙,尖叫著在屋里扔了好幾樣東西,“噼里啪啦”的,發泄過后,雙腿伸直,后背直挺挺靠在椅背上,頭仰著,喘了幾口粗氣。
隔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她氣啥?
煩人的夫郎走了,討厭的妾室死了,連妾室帶來的拖油瓶都不在她眼前晃蕩了,這后院就是她的天下了!
大房的嫂嫂向來因她爹是舉人出身,眼睛望到天上去,從不與人爭搶什么;二房的嫂子家里落魄,只是涇縣做紙師傅的閨女,就算二伯當家,她也說不上什么話,更何況她還沒兒子;篦麻堂的老婆子年紀大了,還能活幾年?
等老婆子一死,二伯沒兒子,他就相當于是她兒子的長工!
陳家最后還是她兒子的!
孫氏雙腿一蹬,開心地向上蹭了蹭,招呼穿紅衣服的朱朱進來,“...給舅家的二郎和四郎送些銀錢去!”
朱朱道,“可給舅家的表小姐送點東西?”
孫氏一嗤,“送甚送?小丫頭片子,也不值幾個錢!”
又想起同是小丫頭片子的賀顯金跟去做賬房的事,終于梳理清楚自己哪里不快活了——
那小賤人就該嫁給那頭頂沒毛、腮邊沒肉的老鰥夫,因錢財操心得夜不能寐,又因生孩子而粗腰身、掉頭發、生斑紋,一把屎一把尿一把奶將孩子拉扯大后,人過三十,又碰見夫君拿著家中為數不多的積蓄在勾欄瓦舍傾家蕩產,喝得爛醉就動手打人的局面啊!
她憑什么像個男人一樣瀟瀟灑灑地出門游蕩?
孫氏氣得把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
這頭孫氏多云轉晴又轉陰,那頭賀顯金回漪院收拾東西,沒一會瞿二娘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丫鬟過來,“老夫人給您撥的丫頭,一個叫二絲,一個叫五妞,您看著用吧。”
賀顯金看也沒看,搖搖頭,“二嬸,這不合適。”
賀顯金探身去夠五斗柜上的墨塊,“我剛和老夫人簽了約,陳家用一月兩貫錢請我做賬房,我若干得好,陳家可給我漲薪或分利,到時我再用自己的薪酬去雇傭侍從。”
而不是得陳家的賞。
瞿老夫人可以賞賜幼子妾室的女兒,卻不能賞賜雇傭的賬房。
瞿二娘看賀顯金頗為贊賞,“...你真不像你娘。”
額,如果妾室是一份職業,賀艾娘干得也還行,除了孕育后代的kpi沒達到,其他的都超額完成了。
賀顯金笑了笑,沒說話。
臨到中午,三架馬車、兩架驢車終于從陳家大門出發,瞿老夫人對陳敷仍一肚子氣,并未來送,陳家大太太新寡不出門,三太太恨不得在門口放鞭炮歡送瘟神,她若來送可能會忍不住笑出聲。
故而,參加長亭送別的只有一臉敦厚的陳家二爺和個子高高、臉大大的陳家二太太。
陳敷臀部抱恙,垂頭喪氣地趴著,陳婆子體貼地把他的頭放在柔軟細膩的云錦靠墊上。
“您不高興我來?”
賀顯金聲音輕輕的,想起前夜傍晚熱騰騰的飯菜,帶著笑意,“城東桑皮紙作坊的年賬房有些厲害,我費了好些功夫才贏了他當上賬房的!您可別趕我回去。”
“你娘托付我照料你,不是教你去做賬房!”陳敷頭埋進靠墊,甕聲甕氣,“涇縣遠得很!要坐一天的馬車,骨頭都坐散架!我發瘋被發配邊疆,你跟著胡鬧什么?家里還敢少了你的吃穿不成?”
嗯,你老婆只給我吃青菜。
這當然不是主要原因。
賀顯金不知怎么和古人解釋,諸如價值、諸如理想、諸如追求。
她咽氣后重活一世,總想活出點名堂。
她也不敢躺平。
在這個年代,躺平的代價就是隨波逐流,放任自己來自千年后的頭腦逐漸沉淪,變得麻木、冷漠。她不想被這里同化,就只能拼命掙扎。
在陳敷這條純種咸魚面前,賀顯金同樣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不認命。
好在咸魚翻了個身,自己想通了,“算了算了,你想干就干吧,你娘以前也跟我說過,她想開個茶館子,既幫人點茶又賣茶,一年賺個兩三吊錢,自己給自己當伙計和東家...”
陳敷嘖了兩聲,“三兩吊錢有啥好賺的,也不嫌累得慌。”
賀顯金抿抿嘴。
這小富二代真欠揍。
陳敷使勁伸出脖子,探頭看向漸行漸遠的陳宅,嘟囔了兩聲,轉頭貼向車壁。
按道理來講,商賈不得騎馬,更不能坐轎乘車,這就是著名的“輿擔之責”。自漢起對商賈的限制頗多,有“重租稅以困辱之”的說法,商人及其后代子孫不得為官、不得名田、不得衣絲、乘車、騎馬,到南北宋朝“辱商”風氣才慢慢好轉,地仍是不能買的,可買商鋪及民宅,后世子孫也可讀書科舉。
坐轎騎馬,雖不能,可在這小地方,官府需要商賈的賦稅,商賈需要官府的扶持,一來二往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在市集打馬狂飆、或是宵禁后點燈出行,都可容忍一二。
若真要賀顯金徒步走到涇縣,那就是山地越野跑加宣城馬拉松,屬實挑戰前先心病患者的極限。
在馬車上吃了幾個干馕,又在郊外茶鋪買了幾碗水,算是對付兩頓。
小富二代哪里吃過這種苦,疲憊得臉都青了。
臨到天黑,拐過護城林,在陳敷一張臉徹底變紫前,終于抵達涇縣,車夫一路向東邊走,馬車外漸漸有潺潺的流水聲。
賀顯金好奇拉開車簾向外看。
兩條河溪,并肩平行。
陳敷有氣無力,“這是涇縣烏溪的支流,一條嘗起來有堿味,適合泡草皮、泡竹子;一條嘗起來有酸味,適合做成紙。”
陳敷靠在車壁,給賀顯金虛指一槍,“看到那兒了嗎?”
看不到。
天都黑了,那又太遠了。
古代又沒有路燈,黑壓壓一片,完全看不清。
同時,賀顯金也發現了這具身體和她前世的相同之處——夜盲,到了晚上就像個瞎子。
賀顯金含含糊糊應是。
陳敷便道,“烏溪旁邊的山地有嶙峋奇石,涇縣做紙的都在這石灘上晾曬檀皮、稻草,這樣曬出來的原料做紙才白亮光生。”
哦,就是喀斯特地貌下的日光漂白嘛。
賀顯金是理科生,一聽就懂了。
不過...
這條咸魚怎么會知道這些東西?
賀顯金試探性地看向陳敷,目光中充滿懷疑。
陳敷一下子悲憤起來,“我現在誠然是個廢物紈绔,可我也有個勤奮上進的童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