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千金

第一百三二章 我想流淚

比過年來得更早的是,賀艾娘的冥誕。

臘月十三,陳敷帶著顯金坐騾車到了一處種滿桔子樹的小莊頭,莊頭由一對老夫妻打理,莊子布局簡單,老兩口住靠門的排屋,正房和西廂都空著的,平房前養了幾籠嫩黃的小雞兒,排屋后是郁郁蔥蔥的桔子樹。

陳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叫顯金去西廂等著,自己則對著銅鏡抿了抿耳邊的鬢發,理了理整齊的衣襟,踏步向正房去。

顯金進西廂,里面盡是拿黃花梨木打的家具,一整套的桌、椅、凳、臺、斗柜、翹頭案和六足香幾,用顯金小暴發戶二代的目光看,這么一套家具放現代沒有小七位數都拿不下來的。

特別是內間那抬石榴花開百子千孫的降香梨木,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顯金五味雜陳——她又不是個瓜的,咋個可能看不出來這是她便宜老爹給她準備的嫁妝。

不知道是啥時候開始準備的。

反正挺全乎的。

顯金拿手背抹了把眼睛——一個雄鷹般的女人流下眼淚。

顯金東邊摸摸,西邊搞搞,等了大半天也沒等到陳敷出來,便墊腳出去張望。

走到正房,通過朦朧的窗欞,迷蒙地看到陳敷衣冠楚楚地坐在四方桌旁,桌上兩杯茶,一杯放在他的身前,一杯放在小小的牌位前。

“…艾娘,顯金出息了,可厲害了,會賺錢,把店子也打理得服服帖帖,也把伙計人理得整整齊齊。”

陳敷聲音好淡,絮絮叨叨說家常,好像賀艾娘就坐在旁邊,從未走遠。

雄鷹般的女人靜悄悄地靠在墻上。

“她這么能干,肯定不像我。”陳敷笑道。

顯金在墻根腳下,也笑。

爹呀,遺傳是根據血緣,不是根據和誰吃飯吃得多的。

陳敷再笑,“你也笨笨呼呼的,賬從未算清楚過,嬌滴滴的,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起——那丫頭肯定也不太像你。”

顯金后背緊貼在灰墻上,嘴角不自覺地勾起。

“那丫頭可能像她親爹吧。”

陳敷語氣里盛滿了醋,“你說她親爹很厲害,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顯金這么出息,多半像他。”

顯金屏住呼吸。

她對她生父可真是賊他媽的好奇啊。

這世道,她跟著娘姓,本來就很神奇了。

陳敷哧了一聲,“你說他厲害,我卻覺得他再厲害也是個孬種,放著妻兒在外面吃苦,反正我陳敷是做不出這種事。”

顯金抿抿唇。

這倒也是。

如今宗族觀念如此強,一個女人帶著年幼的女兒出來,跟個災民似的,吃樹皮睡牛棚,只能說父族或許敗落了?更或許是惹了什么禍事,讓家里的女人帶著孩子偷摸逃出來?

若是賀艾娘沒遇到陳敷,會是怎樣的光景,誰也不知道——一個貌美的年輕少婦獨身而行,無自力更生的能力,最后的結局,一般都不太好。

正堂的陳敷好像是在哄誰,語氣變軟了,“好好好,我不說了,每次說起顯金她爹,你總會生氣,不說不說了!”

緊跟著又拉拉雜雜念了好一些,陳敷看了眼天色,意猶未盡地住了口,抬腳出來帶著顯金去后山的山頭給賀艾娘磕頭上香。

顯金看著墓碑上“陳敷之妻”的刻字,重重磕了三個頭。

待回騾車,陳敷的情緒明顯低落,低著頭擺弄褂子外的玉佩。

顯金絞盡腦汁地想話題,“…您這院子建得真好看。”

陳敷意興闌珊,“艾娘的主意,說想要個種滿桔子樹的院子,但她沒看見…”

情緒更低落了。

顯金:…..

雄鷹般的女人,對于安慰人這種精細活,實在是無能…

顯金想了想,剛剛聽陳敷那意思,便宜爹十分想痛快地出一出現任前任的言語,便投其所好地安撫說好話,“我娘還好遇上您,她先頭遇人不淑,也不知我那親爹是個什么樣的人….”

陳敷悲憤抬頭,“我就是你爹!哪來什么親爹!他也算你爹!?你不到五歲來的陳家!瘦弱得跟只小貓兒似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對我那兩小子都沒這么上心過!你大了,倒說上親爹了!”

顯金:對不起,她的技能點可能在情感需求這一塊,沒有點亮。

想拍馬屁來著,結果直接拍馬腿子上。

喪失六邊形戰士資格的顯金只能埋著頭,忍氣吞聲地應對便宜爹的重拳出擊。

一路回涇縣,陳敷通過回憶四歲顯金的體弱多病、瘦弱矮小,對比如今顯金的健壯如牛、狡黠如狐,來歌頌自己的付出與貢獻。

說到最后,悲傷倒是散去了不少。

好吧。

過程雖然不對勁,但結局是好的,顯金姑且當作自己功德1。

回了涇縣,臘月向新年狂奔,店子里的人三三兩兩回老家過年,只留了陳敷父女、希望之星、孤寡張媽、沒家小鎖、孤單小花,還有個有家不能回,被迫留下來的陸八蛋。

被搓磨將近一個月的陸八蛋,感覺自己神經衰弱了,窗外樹葉飄動,他以為有人要打他;烏溪流水潺動,他以為有人要捶他。

時刻活在即將發生人身災害的恐懼中。

臘月二十八,顯金悄摸聲息地走進老店,便見陸八蛋低著頭拿小棍子算賬。

顯金曲指輕扣了扣柜臺。

陸八蛋一哆嗦,條件反射般棍子朝天上一扔,跟只尖叫雞似的,仰頭“啊——!!!”

顯金蹙眉。

陸八蛋看清是顯金后,更害怕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顯金面無表情地做了個收聲的手勢。

尖叫雞戛然而止。

“賬算得如何了?”顯金問。

“算…算算完了…”陸八蛋哆哆嗦嗦地收拾自己的算籌,“每每月的賬都…都清楚我只需加減即可…”

顯金挑起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慈祥。

但她確實不是這塊料。

眉眼本就略帶清冷,兼之常年灰棕咖配色,脊背又打得筆直,像一條努力親和,但心里憋著壞水算計人的屎殼郎。

讓人更害怕了。

陸八蛋抖抖抖,“您別笑了…慎得慌…”

顯金:…

她挺討人喜歡的呀。

和希望之星啊、花花花啊、喬大聰明啊,都處得很好嘛。

既然不是她的問題,就一定是尖叫雞的問題。

顯金便慈祥地開了口,“陸賬房,既來之則安之,你要主動融入咱們這支隊伍,要熱情要快活要積極要主動,你這樣拒人千里之外,我當掌柜的,也很難做啊。”

陸八蛋快哭了。

周二狗那蒲扇般的巴掌,每次都只差幾毫厘就貼到他臉上!

還有門口的旺財,看他的眼神像看一盤肉!

還有!

一開始威脅他,要聽話,不聽話腿打斷的,是誰!?

不就是眼前這小姑娘!

現在告訴他要主動要積極要熱情…

陸八蛋很想哭,但他不敢流淚。

流淚就不快活了,不快活了就有可能被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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