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千金

第兩百八九章 高價售出(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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篦麻堂內,煙霧繚繞,藥物苦澀的味道隨著秋風好似消散了許多,顯金神清氣爽地坐直脊背,一手搭在椅子把手上,一手隨意放在腿上。

盡可能全方位、多時空地展示她那八個翡翠扳指。

瞿老夫人一垂眼,被滿眼綠驚到了,在心里啐了一聲:久貧乍富,小人行徑!

「...上報貢紙一事已塵埃落定,義絕書你也拿到,該跟你走的伙計,契書老身也放了...」

瞿老夫人眉宇疲憊,「這場仗,你事無巨細都贏得妥妥當當,你今日再來,可是來看老身形容憔悴、家宅不寧的笑話?」

顯金:?

你的笑話又沒有絕世容顏,有什么好看的?

顯金抿抿唇沒作聲。

瞿老夫人卻陡然想起小時,她那吃酒的爹請云游老道給她算的那一卦:小時順暢,青年輾轉,中年蹉跎,老年疲累,晚年無憂——時至老年,皆一一應允。

小時,瞿家是赤腳醫生,家中雖不富裕,卻在村里受人尊重,殺了年豬,她爹每次都拿那兩條里脊肉,加之她是長女,她爹又護她又寵她,她沒過過困苦日子,后來嫁到涇縣做紙的陳家,陳猜他爹身長影立,雖平庸懶怠,但也不是大女干大惡、家徒四壁之輩,這門親事說到底還是她高攀;

后來死了夫君,她單扛陳家,熬到大兒子出仕,再后來大兒子也死了,直接步入老年疲累。

如今,兩個兒子,一個視她如無物,一個看她如仇人;最珍惜的孫子恨她,見她如她是吸血的螞蝗;剩下的子孫或懼她、或怨她、或根本就不在乎她...

人生不過幾十年,她身邊諸人散的散、走的走、死的死、殘的殘。

什么都留不住。

瞿老夫人疲松的眼皮,有氣無力地耷拉,「吃飽的人,不在餓人面前吧唧嘴,也是一種慈悲。」

顯金伸手拿茶盞,中指那個扳指最大,綠油油的,像四條腿的青蛙。

「我吃飯不吧唧嘴,我來找您要人。」

顯金喝了口茶,隨手放下,從懷中掏出一疊厚沓沓的銀號存根,顯金指節扣在銀票上,「一共四千七百六十二兩銀,是我做大管事以來,陳記三間鋪子的所有盈利。」

瞿老夫人驚坐起,瞇著眼,掐住銀號存根,仔細看。

顯金做賊也坦蕩,「早在八丈宣之前,我就將三間鋪子的所有活錢全部支出捏在手中,目的就是手握籌碼,和您談判。」

「您是老家雀,做生意,手上沒現銀意味著什么,您應該知道吧?」

做生意沒現銀,跟上山當土匪不帶刀、蒙面搶劫不帶面罩、吃面不帶筷子,有什么區別!?

瞿老夫人手上使勁,指甲快要陷進存根里,目光晦澀,「你談判?你還想要什么!你還想要什么!我把陳家的生意都送你好不好啊!」

顯金笑得很愉悅,「瞧您說得——我就算真是餓了,也不是什么都吃得下呀!」

「那你到底要什么!?」瞿老夫人神容驚懼。

顯金若有所思地看向窗欞外,指腹有意識地摩挲著桌角。

瞿老夫人快被顯金的連環招打得眼冒金星了:她看不透這個丫頭!是真的看不透!她從始至終都不明白這個丫頭到底要做什么!?

為了錢?她查過這個丫頭的賬,除了養喬寶珠,多余的支出幾乎沒有!

為了名?這丫頭如今名頭多得嚇人,知府座上賓、探花郎關門弟子、宣城紙業商會會長、秋闈卷紙供應人、貢品上報人...卻不見她多多出門應酬、顯擺!

世間熙熙皆為利來,世間攘攘皆為利去!

這丫頭,在這世上孤身一人,到底想做什么!

瞿老夫人手里的存根每一張都寫著「賀顯金」三個大字,日期是七月初八——也就是說,很早之前,賀顯金就已經開始轉移財產了!

瞿老夫人順著顯金的目光看出窗外。

窗外是地。

大片大片的土地。

賀顯金...難道想要陳家的地皮...?

涇縣的地皮、宣城府的地皮?還有那三間鋪子的地皮?

瞿老夫人陡然通了關竅:哪有什么清白的大好人!哪有什么不重名利的大善人!賀顯金是想將陳家完完全全地吞下!一點小錢,還不如她的眼!

瞿老夫人猛地將存根一揚,白花花的紙片飛上房梁。

「真該叫二郎來看看你如今的嘴臉!貪婪猖狂!」

「陳家的錢!陳家的人!你就像一個耗子!避開陳家的殼,從內瓤開始咬,咬爛吃光,所有人都以為你光鮮清白....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瞿老夫人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指向顯金,「你給我滾!」

顯金仰頭看撒了一地的存根票據,「還好,這些是復刻品。」顯金背手踱步,笑了笑,「我竟不知,老夫人對我們三爺母子情深至此,寧肯賬上無銀錢,也要將三爺留在身邊承歡膝下。」

瞿老夫人:?

什么?

「你什么意思?」瞿老夫人怔愣片刻后,語聲喑啞,「什么三爺?」

「我將這四千七百六十二兩如數奉還,我將三爺帶走,我給三爺盡孝,三爺的戶籍可以繼續放在陳家,但您需寫下承諾書,再不能以長輩的名義對三爺施行看管操縱。」

顯金終于亮劍,笑了笑,「這個生意對您而言,穩賺不虧的——三爺這個兒子,您本來也不想要,您若是想要,也不至于拿他當儆猴的雞。」

「就是養條小狗,也沒辦法說打斷腿就打斷腿吧?您是女中豪杰,您雷厲風行,您冷酷無情,別人都沒您厲害。」

瞿老夫人自動忽略后面的嘲諷,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用...四千兩,換陳敷?」

顯金點頭,「如若不夠,還可以加。」

「你用四千兩,僅僅換來陳敷擺脫...我?」

顯金不再回答,雙手抱胸靜靜看瞿老夫人三觀被震碎的亞子。

瞿老夫人難以置信:「為什么?」

「不為什么。」顯金放出豪言,「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我甚至愿意用四萬兩,換我的好后爹!」

瞿老夫人神色一言難盡。

什么神經病,會用四萬兩換陳敷啊?

就是把陳敷拆開論斤賣肉,也值不了這么多錢啊!

不過,既如此...

瞿老夫人沉心想了想,失去一個陳敷的掌控,不算什么大事,比起一個兒子,家中鋪子上沒有現銀才是真正的大事——再說,血緣這種事,難道當真是一張紙能夠隔絕的嗎?

陳敷與賀顯金不同,賀顯金不是陳家的人,一封義絕書、一個女戶戶頭就能讓賀顯金完全獨立,而陳敷姓了陳、流的是陳家的血、又是男丁,徹底與宗族決裂,幾乎是不可能的...

「好。」

瞿老夫人點頭稱是,一聲譏笑,「我這兒子,做人、做兒子、做丈夫都不怎么樣,卻不知上對了哪柱香,得了你這么個孝順閨女...也不枉他給別人養了這么多年孩子。」

顯金眉目半分未動,在心里嘆了口長氣。

這老太太呀...

唉,這老太太呀...

「好,君子協定,您何時將三爺的戶籍名帖與承諾書送來,我何時將存根票據送去。

顯金轉身就走,想了想,原地站定后,仍舊開了口,「其實,您若不答應,我或許還能高看您一眼。」

瞿老夫人口口聲聲的「血脈」「血緣」,竟不如這四千兩銀子值錢。

說出去,都和自己打自己耳光,有什么分別?

顯金抬腳往出走,卻又停了下來,「三爺值四千兩?二爺呢?您多少錢能賣二爺?逝去的大爺呢?陳箋方呢?」

顯金笑了笑,「在您眼中,任何人事物都是有價錢的。」

「考取功名的大爺,或許能賣二三萬兩的‘好價錢"?」

「老實憨厚的二爺,大概七八千兩?」

「我們三爺文不成、武不就,三四千兩,能出手便也賣了,總比爛在手里強?」

「至于您如今最鐘愛的孫兒,十萬兩?您賣嗎?」

瞿老夫人勃然大怒,「我何時說過十萬兩可以買二郎?!」

顯金依舊笑著,「十萬兩不行,那一個三品官的職務呢?若叫你和陳箋方脫離關系,卻反手給陳家丹書鐵券、三品加身,你愿意嗎?」

明知是瞎話,但瞿老夫人卻下意識地遲疑了。

顯金了然地勾起唇角,目光澄澈悲憫,「您真可憐。」

「您沒有愛人的能力,也不能給別人帶來正面的情緒,您所堅守的到底是什么?是陳家嗎?您親斷了陳家子嗣的雙腿,再親口將他以四千兩的價格售出?」

「是宣紙嗎?您不在意紙張的好壞,也不想在生意上再有寸進。」

「到底是什么?」

顯金的笑漸漸收斂,「您所堅守的,在您的堅守下,分崩離析;您所養育的,在您的養育下,痛苦不堪。」

「早逝的大爺,怨懟的大夫人,隱忍壓抑的二郎君,叛逆放縱的三爺...這些陳家人,快要瘋掉了。」

顯金平靜地指出,「在您自以為是的愛意里。」

一語言罷,顯金大步跨出正堂。

陳箋方正垂下頭,雙手握拳地站在右側游廊之中。

「祝好。」顯金無聲地比出口型。

陳箋方呆立在原地,竟忘掉了,他沖到這里,是為了做最后的挽回。←→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