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千金

第三百一九章 嘿嘿嘿嘿(4000+)

喬徽警惕地轉身進入屏風。

天幕昏黑,船艙與甲板上掛著琉璃凹刻寶相花八角宮燈,如泛黃牛乳一般的光從端嚴肅穆的寶相花蕊中傾斜而出。

艙房不大,喬徽無處可躲,只見屏風后高大的影子依次脫下外衫、內襯、褲子...

綢緞衣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驚濤駭浪之中,顯得震耳欲聾。

顯金好像被定在了原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屏風。

黃花梨的木制屏風因刷了清漆,讓木頭原有的沉色變得锃亮,中間雕刻著琉璃就像昂貴版的羊皮,羊皮之后男人的身影投射在黃花梨木琉璃屏風之上,一張一弛,張弛有度,好似在演出著一場緩慢卻極富張力的皮影戲。

朦朧光霧中寬肩、窄腰、形狀好看的胳臂、微微側開的輪廓分明的下頜角,卻帶有專屬于華夏人的內斂與余韻...

顯金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

喬徽不知是冷,還是害怕,衣服換得非常快,繞開屏風一出來就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掛在心尖的少女,膚容白皙,面頰細嫩,在高挺小巧的鼻梁下...赫然掛著兩行鮮血。

鮮血?

喬徽神色一凜,迅速向窗外看去,未見端疑,回過神后蹙著眉一邊拿了絹帕子遞給顯金,一邊問,「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頭痛不痛?鼻子撞到了「

顯金癡呆地拿起帕子順手抹了把鼻子,余光一掃:?她,她看喬徽看到,流鼻血了??

她也算是身經百戰的黃花大閨女了,雖然沒有過實操,但得益于日漸發展的大數據時代,就算去不了倫敦,也看完了一整個魔力麥克秀。

屬于典型的沒吃過豬肉,但見過漫山遍野的肌肉野豬。

她欸!

隔著網線看過無數肌肉的堂堂廢物花瓶,居然隔著屏風看肌肉,看出了鼻血!

兩輩子加在一起都沒這么丟人過。

顯金深吸一口氣,迅速確定情緒模式:丟人可以,咱陰悄悄地丟,絕不能被人看出來!

顯金接過喬徽遞過來的帕子,趕忙把鼻血擦干凈,鎮定地張口胡說八道,「天太干了!」

喬徽轉頭看了眼還在淅淅瀝瀝砸著雨的海面,用皺緊的眉頭緩緩打出一個:?

「天氣好些,我立刻叫太醫來給你瞧瞧。」喬徽仍舊有些不放心地探身,抬起手背,征求顯金意見,「可以探一探嗎?」

探什么?

探她美麗花瓶下的熱血色心嗎?

顯金:

美女不解。

喬徽把手背抬高,言簡意賅,「你看起來很熱,又在流鼻血,海上最怕蔬果不足引發的血癥,有些人是牙齦出血,有些人是鼻子出血,通常伴有高熱,我想摸一摸你額頭。」

噢,壞血癥,海員易因攝入維生素c不足而引發的疾病...

顯金很想說:并不是蔬果攝入不足噢但具體是哪里不足,就很難啟齒了...

顯金把頭伸過去,帶著伸進虎頭鍘一般的決絕。

喬徽手背探上顯金的額頭,正常體溫,喬徽淺淺呼出一口氣,「還好。」

喬徽看上去很緊張。

顯金有些不適應關閉插科打諢功能的喬徽,聲音高高揚起,帶著刻意的像在掩飾什么的笑意,「這么緊張作甚!莫不是有誰患過壞血癥?哪有那么容...」

「海星的哥哥,就是七竅流血死掉的。」

喬徽神情認真,「當時我們就飄蕩在建安海道,后有閩西追兵,前有倭人堵截,甚至還有幾艘海盜在漫無目的地四處圍追...我們當時二十天

都沒吃過蔬菜瓜果,海星的哥哥就是因血痹之癥死掉的啊。」

顯金刻意的笑僵在臉上:這是半夜醒來恨不得抽自己耳光的程度...

顯金張張嘴,砸嚒砸嚒,喉頭陡生出幾分苦澀辛辣的味道:喬徽回來之后,極少極少將在海上遭受的苦難明明白白講出來,就算她問,也只是用諸如「帶魚」的言語插科打諢打過去。

但從那細枝末節的話中也不難拼湊出那段血腥殘酷的過往。

顯金眸色變得認真,認真地看向喬徽,再看了眼窗外的夜雨與墨空,輕聲道,「我出孝期了。」

喬徽不解其意,「啊?」

顯金向椅背一靠,「去年,茅草書屋,你剛回來,你說我在孝期,沒辦法陪你喝酒,叫我陪陪你就好——我出了孝期了,現在可以陪你喝酒了。」

又抬手舉向窗外,坦然道,「還在下雨,我也沒辦法回船上去——那木板子沾水就滑,我可不想掉海喂鯊魚。」

喬徽怔愣之后,眸光平靜地看向顯金,隔了片刻方舒朗一笑,目光深邃,「喝什么?」

轉身抽出船艙底部的一塊瘦長木板,「...玉泉酒、青梅酒、古井酒、桑落酒...」

一邊說著,一邊碎碎自言自語道,「還是古井酒吧,咱徽人喝徽酒,吃起來也不辣。」

兩只指頭掐出兩只琉璃杯盞,酒漿清亮,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滿在杯中。

喬徽推了一盞到顯金身前,隨后便仰頭將自己酒一飲而盡,眸光如沉墨定定地認真看著顯金,隨即不知為何笑著露出標準的八顆牙。

顯金低頭淺啜。

嗯,是好酒,清亮溫潤,入口不辣,不至于叫人喝得齜牙咧嘴。

齜牙咧嘴,難免有點不好看了。

這酒,度數應該也不太高。

顯金在心里對喝多少有了個初步的評判。

顯金將杯盞放置在桌上,似是在組織語言,隔了片刻才開口道,「...你跟我好好說說那兩年吧。」

喬徽又斟滿一杯,再次仰頭一飲而盡,唇角勾起熟悉的弧度,一副混不吝的狗樣子,「說啥?烤帶魚、蒸帶魚、剁椒帶魚——噢,我們沒剁椒,我們走的是海道,沒辦法去湖南偷剁椒。」

顯金笑起來,雙眼瞇瞇彎如月,笑過之后立刻板一張臉,「我有沒有說過,你再提那又腥又臭的玩意兒,我立刻把你丟進海喂帶魚!」

喬徽嚇得雙手舉白旗,「請女俠饒命!」

顯金一副清湯大老爺的公正樣子,「事不過三,這次也饒你,下次不行了。」

喬徽方舒朗笑開,再仰頭狠狠飲盡一杯酒,把空杯盞放置在桌上,終于沒著急斟滿了,反而轉頭望向窗外,似乎在思索從哪里說起。

好像全忘了。

真的,就像陣痛被時光修補過,所有的記憶重新完好無損。

那些要他命的所有事、所有人,都變得模糊不清。

喬徽不知道從哪里說起。

顯金看出了喬徽的躊躇,想了想低聲問,「除了你脖子上那道傷,可還有其他的致命傷?」

喬徽像是遇到了終于會解的送分題,如夢初醒提筆答題,「那可多了——肚子上,匕首劃過;胸口,中過一把戟,噢,腦袋算了?不知從哪里射出來的弓箭差點帶走我半個耳朵。」

喬徽笑起來,一向風光霽月的青年郎繼續插科打諢起來,「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咱那艘海盜船上有一小半的老前輩只有一只眼睛,就拿黑皮套罩上——我要是耳朵沒了,多不合群啊!」

顯金眨眨眼,鼻頭有點酸,索性低頭又喝了口酒。

酒真的不辣,所以不太能撫平顯金

突然涌上心頭的澀意。

顯金學著喬徽的樣子仰頭喝干,把空杯盞拿到喬徽跟前,頤指氣使,「滿上。」

喬徽低眉聽從。

「萬幸。」顯金仰頭再將第二杯酒喝干。

喬徽在顯金被揚起的杯盞擋住目光的看不見的地方,眸色溫柔地點點頭,「是啊,萬幸。」

酒,繼續斟滿。

顯金歪了歪頭,繼續問,「海盜們,為什么聽你的「

喬徽喝酒的速度慢了下來,「因為我夠狠,誰不聽我的,我就把誰的頭掛到桅桿上去。」

「你在涇縣時...連只雞都沒殺過...」顯金訥言。

喬徽點頭,「形勢比人強,我無路可走用銀子開路在海上也行不通——海盜嘛,都沒甚仁義道德,你殺我我吞你,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我不想做大魚也不想做蝦米,我只想做人,可海盜在海上漂久了,是鯨鯊是惡鱷,卻偏偏不是人。」

顯金默言,再干一杯。

喬徽再次斟滿,「喝完這杯別喝了——餓了沒?我給你下碗面吃?」

顯金點頭,「餓了。要吃面,加塊大把子肉。」

頓一頓,「也喝酒,這酒不辣,不醉人。「

喬徽:?誰告訴你不辣的酒,就不醉人的?

但顯金目光清明,言語清晰,喬徽并不小看女人的酒量,微微頷首后,先轉身生起泥爐,燒開水,呼啦啦撒了兩把干面,又起身去隔壁的灶房端了碗熬著的海帶排骨湯,問顯金,「沒有把子肉,只有排骨行嗎?」

顯金蹙眉,「不,吃把子肉,要吃把子肉,吃厚實漂亮的把子肉!」

喬徽認命放下湯碗,又去灶房給把子肉公主找把子肉吃。

「真沒找著把子肉。」喬徽把一碗干干凈凈的糖色燉大肉塊遞給顯金看,「燒肉行嗎?」

顯金探頭看,燒肉油光锃亮的,有點像抹了油的胸肌...

顯金點頭。

喬徽將面撈出過涼水,再把燒肉在火上炒熱當作臊子鋪在面上,遞給顯金。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做得很是熟稔。

顯金接過碗,「以前常煮面」

喬徽笑著搖頭,「煮什么面呢!哪有面可以吃,海盜壓根不敢靠岸,自己又不種莊稼!只吃肉!吃魚肉!鹽有時候都沒有!那次我見海星的哥哥血痹不治,趁孤島靠岸時,我趕緊揪住幾棵草嚼爛吃了——簡直苦得要人命。」

顯金低頭吃面,吃著吃著,眨巴眨巴眼,一滴眼淚落到面里。

肚子里有點貨了,顯金放心大膽吃酒。

有種人吃酒,是腦子暈乎乎,但看起來清醒又理智。

顯金神色無異,喬徽便陪著干了好幾杯。

「總有些好事吧?」顯金將雙腿盤在凳子上,雙手撐在腳背,目光灼灼地看著喬徽,「除了帶魚,除了苦草,除了喪命的同伴,也滿身的致命傷,總有些好事兒吧?」

喬徽手里攥著杯盞,沒有思索,立刻道,「當然有。」

顯金:「嗯哼」

「福州長樂向南三百里,一個小島上,有一片紅樹林。」喬徽目光溫柔,非常溫柔,「噢,就是這個時節,再熱一些,晚上會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躺在濡濕厚重的水草上,那些螢火蟲發出的光,就像星星一樣。」

那正好是他被人劃破喉嚨,熱血噴灑了滿地的夜晚。

他等死一樣,躺在荒島的水草上。

身邊橫七豎八地躺著死掉的同伴。

他也快死了。

血從他的脖頸噴涌而出,就算躺下,失重的感覺也從腳到頭,如潮水般襲來

他真的要死了。

否則,怎么會在漫天的星光里看到顯金的臉?

喬徽不由自主地抿唇笑,「這是我在海上遇到的最好的事。」

喬徽突如其來的溫柔讓顯金無端生出幾分燥熱。

顯金挪動身影,轉著頭企圖將潮濕與熱氣一并甩出,同時不自然地四處環視著沒話找話,「我怎么感覺你的船,比我的船厚很多呢?」

喬徽點點頭,「確實要厚一些。」

隨即,手指頭沾了沾酒,在桌上畫了一個尖尖的三角形,「...如遇無法通過收帆改帆化解的海浪,‘乙寅號"要駛到這里...「

喬徽點了點三角頂端,「要駛到這里,正面迎敵,直接破風。」

船板厚實一點,是因為在面對更大風浪時,這艘船最有可能率先粉身碎骨...

顯金有些愣神,呆呆地開口,「因為你是老大嗎?」

因為你是那群啞衛海盜的老大,所以就算直面風暴,你也要成為第一人?

顯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一句話,喬徽卻瞬間懂得了她的涵義。

喬徽笑著點頭,「對,你說得對。」

昏黃燈光,如泛黃牛乳般傾斜而下。

一絲絲燈光的漏網之魚,恰好照射在喬徽薄唇的唇珠上。

顯金不由自主地將目光移向漏網之光照射的地方。

喬徽被看得發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微微偏過頭。

顯金如夢初醒,看杯盞中滿酒,便仰頭飲盡。

就在頃刻之間。

顯金一拍桌子,半站起身來,上半身探出一個居心叵測的弧度,順勢將頭與唇,都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