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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五章滾燙涼淚第三百五五章滾燙涼淚
百安大長公主難得失態,目藏晶瑩,看顯金的眸光溫柔婉和——她當真是眼拙心瞎,六年前涇縣山中相遇,印象中的小姑娘長手長腳、身量高挑、身形纖細,哪里有半分小時肉嘟嘟、圓乎乎的樣子?
侄女出生后,她在京師長住過三年,時值她的頭婚丈夫西北鎮撫司段鈺新喪。
這樁婚事是她自己尋的。
年少跟隨舅舅遠赴西北,微服出訪,見邊境子民為韃子侵擾所困,便暗下決心定要留守西北,平一方戰事、保萬民平安,太后連續快馬加鞭三封家書催她回京相看。
她便索性叫西北鎮撫司新進的未婚青年郎站成一排,她蒙上眼睛,手里拿把匕首,隨手命中誰人身后的靶心,她就嫁給誰。
西北鎮撫司,統共三十八個未婚男子,敢站出來成排的,只有四個。
她飛身甩出匕首,恰好命中千戶段鈺身后的靶子。
她摘下眼罩,段鈺一臉平靜地托著掌心里的一只紅彤彤的蘋果向她走來。
“我以為,殿下會射中我的蘋果——話本子里都這么寫。”段鈺對她說。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當晚,她與段鈺成了親,她沒準備婚服,只穿著深紅色的騎馬服和段鈺拜了堂。成親的消息傳回京師,太后震怒卻終究只是深宮婦人,當權者又是她素來回護寵愛的弟弟。
小她兩歲的幼弟徐奉寅,也是文景帝,勸慰太后:“.別管過程,咱們只看最后的結果——姐姐不也成親了嗎?”
宗室便也捏著鼻子認下了這樁親事。
只可惜,這樁親事持續不過一年半,她撞見段鈺手拿一個紅彤彤的蘋果進入了軍中一名遠近聞名的寡婦帳中,北疆局勢稍緩,她簽下和離書,起身回京,懷中便多了一個軟軟糯糯、又香又甜的親侄女。
涇縣枯山之中,這位小小瓜子臉、身上無二兩余肉的小姑娘南方口音,說她姓賀,來自宣城府涇縣。
而在侄女三歲那年,北云九城被攻陷,她翻身上馬重回北疆,便再也未曾見過這個世上血脈與她最近的后輩了。
再次回京,便是白墮之亂發生的兩個月以后。
她的幼弟紅著眼告訴她:“.逃亡之中,貴妃與翡翡被人沖散,皆身亡。”
她痛徹心扉,既憫幼弟永失所愛與所憐,又恨幼弟無能,固若金湯的京師城竟也能在他手上被沖破,她疼惜了三年的小侄女與她陰陽相隔,再不能相見。
恰逢其時,庶弟徐奉憲在忙亂灰燼中展現出的包容寬和、審慎內斂,與胞弟惶然頹廢的窘迫,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反差。
而當她查清高貴妃與翡翡究竟因何而亡時,她對胞弟的失望與怨懟,在一瞬間達到了頂峰。
在查清流民沖擊入京一事與庶弟毫無關系后,兩相權衡下,她忍痛做出決定——扶持庶弟上位為昭德帝,勸誡胞弟禪讓為逍王,交易代價,是胞弟務必好好活著,可以偏安一隅、可以蝸居避世,但請幫她保住這個不成器的弟弟一條命罷。
而后,她在一個月的時間里將三名閣老入閣議事的傳統改為五人議事,加重內閣話語權,同時在朝中迅速暗中鋪開自己的力量,比如如今的戶部尚書胡秉直、鴻臚寺少卿羅聞弘、內閣輔臣高士奇等等十余人,都是那時她在朝中埋下的釘子。
如果奉憲安分守成、謹遵承諾,這些釘子便會成長為大樹;
如果奉憲翻臉不認人、撕破臉皮,這些釘子便會狠狠撬開她留給他的皇位。
做完所有,她將翡翡宮中的一只翡翠玉兔吊墜帶回了北疆。
或許,她與胞弟,此生是來償還徐家先祖奪取皇位時的殺戮罪孽的,他們無法留下后代,便是最明顯的詛咒——她在戰場上痛失腹中胎兒后,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
“翡翡.”百安大長公主眼眸閃爍,語聲凝噎:“你不叫賀顯金,你叫徐引翡。”
這一個月,她排出的秘衛在青州、涇縣、宣城輾轉暗中調查,一旦有了引子,事實的真相便可以隨著繩索的牽引慢慢浮出水面了——顯金確實是她的侄女,孝成仁太后一脈唯一的后代。
顯金頭垂得低低的,輕聲道:“我知道。那只翡翠小鼠吊墜的背面,也印刻了.這三個字”
結合喬徽所說,姓徐,遜帝對她有強烈的好奇與回護.不難猜出“賀顯金”的真正身世。
引(隱)翡顯金,兩個名字相互牽連,但絕不會一猜就中,那么自然,她冠以的賀姓,絕對也不會輕易引發有心之人的猜想。
賀艾娘,是真的,想將她藏在蕓蕓眾生之中啊。
為什么?
為什么賀艾娘要這么做?
是因為被沖散后,賀艾娘流入難民之中,她害怕難以自證清白,再不能為皇家所容?
不,不可能。
百安大長公主在京師逗留的時間不會短,而作為當時力挽狂瀾之人,她絕不會因女子貞潔而為難任何人。
賀艾娘為什么不回去?
為什么要處心積慮地藏起來?
顯金輕輕抬頭:“我我有些記不得小時的事了,唯一的記憶就是跟隨我娘去了陳家。”顯金微微一頓:“我娘.她是我娘嗎?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百安大長公主喉頭一哽,微微側眸:“山東、山西兩地叛軍煽動流民向北逼進京師,京師城被攻破,宗室退至灤平,就在此時,叛軍夜襲,你與高貴妃被”
“姐姐——”
百安大長公主后話未說完,她身后的那處黑影駝著弓背,緩緩邁出,打斷了百安大長公主的后話:“我來說吧。”
百安大長公主神色復雜地看向那處。
黑影站在光亮之處,緩緩抬起頭,露出花白的頭發和凹陷的兩腮。
他許久未站在亮處了。
一時間竟還有些局促。
但翡翡就在他的眼前。
遜帝,不,如今的逍王,飽含熱淚,眼中好似要將所有的生命燃盡一般,灼灼地凝視顯金:“叛軍夜襲,在一百里之外,斥候早已發現叛軍的預謀。”
“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準備。”
“但護送我們一行的陸將軍卻遲遲不動。”
“我逼問他、威脅他,他全然不為所動,待斥候再來回稟,叛軍已在不遠處的山頭之上,我慌亂不堪,問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說,只要給貴妃灌下一碗絕胎藥,他立刻組織人馬火速防備。”
顯金目不轉睛地看著不遠處的黑影,心如潮水,忽上又忽下。
逍王身影佝僂,繼續說:“當時,我的皇后姓陸,陸參將是她的長兄。而我的貴妃,腹中懷胎六月,太醫診脈十有八九是男孩,若出生,便是我的長子,同時也是我當時唯一的兒子。”
顯金沒說話。
只覺雙頰發癢發涼。
顯金抬起手摸了把臉。
掌心之中,覆滿淚水。
百安大長公主不忍地轉過頭。
“然后呢?”顯金終于開口,聲音平靜淡然:“你讓貴妃喝了那碗打胎藥沒有?”
光亮之中,十二盞燭臺的光亮,事無巨細地照耀著所有的細節。
逍王張開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再張一次,聲音如同從地下十八層煉獄緩慢爬上來的凄然:“我我給她喝了.我跟她說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個孩子沒有了,我們還有很多機會,以后我們可以生下很多很多的孩子”
“可是沒有以后了”
“她出了好多血她睜著的眼睛無法閉上.她手在床邊四處尋找.”
逍王身影顫抖。
顯金輕輕仰起頭,自胸腔中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緩緩地閉上眼睛,感受兩行熱淚順流而下,從滾燙逐漸冰涼的溫度。
這章寫死我了
好多線都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