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

第三章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文笙養病期間姜氏跑得很勤,她能言善道,不過幾回就把李氏哄得心中再無芥蒂,妯娌兩個和好如初。

那時文笙喉嚨的傷還沒好利索,說話費勁兒,只能先冷眼旁觀。

她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家只有她和李氏兩個,當爹的顧二聽那意思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家了,音訊皆無。李氏上面沒有公公婆婆,這些年全靠分家得的幾畝良田支撐度日,她性子軟弱,凡是與外人打交道的事不管雇人種田還是賣糧都是拜托姜氏兩口子,怪不得要說一句“這些年多虧了嫂嫂幫襯”。

顧大不但家里有田,還在一間衣裳鋪里做著掌柜,東家便是那趙員外。

衣裳鋪主要是做女人衣裳,專門雇了幾個巧手婆子負責給女客介紹款式,量體裁衣。

前身之所以想不開投梁自盡,便是因為有一日姜氏帶了她出去,說是鋪子里有幾件衣裳不巧做得窄了,改又沒法改,打算便宜處理了,叫她去試試合不合身。哪曉得那日趙員外正好到鋪子里察看,不知怎的外間伙計全都不在,他無人招呼,一路到了內室,撞見了小姑娘衣衫不整。

這在顧文笙看來不過一場齷齪鬧劇,可叫前身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遇到,儼然是塌了天一般,唯有一死才能證明清白。

到現在趙員外補償了她十兩銀子,看似事情過去了,文笙卻知道,這不過是看她尋死,不敢逼迫得太緊罷了。

不知道田賁的判亂平息了沒有,顧家有多少人在那場浩劫中活了下來。

亂軍不打到她現在所在的離水城,像姜氏、李氏這些內宅婦人是不會關心這等天下大事的,她也沒辦法從她們的閑談中得知戰況。

死前那幾年,她讀了許多游記,也親身去過不少地方,不知道為什么從來沒有聽說過海邊有一座名叫離水的小城。

若是叔伯父兄們全都遭遇不測,她以這具身體恐怕很難再得到族人的認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替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活下去。

就算沒有趙員外這件事,按李氏整日思量的,也不過是想她早早嫁戶殷實人家,相夫教子,一輩子安分呆在內宅。

以她顧文笙的前生,還有祖父顧衡臨終時的期許,怎么可能遂了李氏的心意?

等文笙養得差不多了,李氏果然找了個丫頭來與她做伴,新來的丫頭名叫翠兒,是家里廚娘梅氏的小女兒,比文笙還小著兩歲,說是服侍,也就是翠兒每日來給梅氏打打下手,陪著文笙說話解悶兒,講好了,不另算工錢,只梅氏每個月多領一麻袋糧食。

翠兒年紀小,愛說愛笑,有她在的時候,文笙耳朵邊上就嘰嘰喳喳地熱鬧異常。

“姑娘,外邊天氣可好了,我扶你到院子里坐會兒吧。”

“姑娘吃石榴不?我看這樹上的石榴都紅了。”

文笙搖了搖頭,她仰臉看著一絲云彩也沒有的蔚藍晴空,偶爾有鳥雀自屋檐飛出高墻去。

家里只有座北向南的房舍三間,廚房建在后院,這會兒梅氏應該在廚房忙活。

“這院子可真寬敞,我家還沒有這里一半兒大呢,就這樣爹娘商量說還要再在東廂蓋一間,我二哥明年就該娶媳婦了。”

文笙笑了笑,這個家在她看來實在算不上“寬敞”,人丁不旺到是真的,男主人杳無音訊,李氏就只能指望著她了。她若是能回去,必定要安排好李氏今后的生活。

“我二哥說昨天城隍街上的廟會可熱鬧了,好幾家扎臺唱大戲,還有玩雜耍的,后來將軍府的人給要飯的分發了好些吃食,一直鬧到天黑了才散。要不是有軍爺們盯著,那些窮要飯的能打破頭。”

“將軍府……”文笙怔然,能稱得上將軍,必然是統帥軍馬,就像田賁那樣的。

難道是朝廷為了征討叛軍,提拔重用了哪一位家住離水的新人?

“戰事如何?可打完了?”她忍不住問。

翠兒搔了搔腦袋:“怎么可能,南邊不還一直在打嗎?東夷人太狡詐了,我聽爹說前段時間章彰州大捷打死的上萬敵人大多是海匪,東夷根本就沒有傷筋動骨……”

文笙心下一凜,往翠兒臉上望去。

翠兒說得戰事和她想的完全是兩回事,彰州,又一個陌生的地名,與離水這個海邊小城不同,能稱得上大捷必是兵家必爭的要害之地,若說她對此也孤陋寡聞沒有聽說過,那么開戰的另一方“東夷”她不知道那就太不應該了。

翠兒她爹是個車夫,對外邊的事到是知道的不少,翠兒見文笙神情有異,還道她被自己的話嚇住,連忙寬慰道:“姑娘別怕,咱們離水靠北,地勢險要,又是紀將軍的家鄉,東夷的賊寇必不敢來。”

文笙澀然道:“東夷既然打了敗仗,可有什么表示?”

文笙一旦想套翠兒的話那可太容易了,不過半日她便自翠兒口中知悉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宛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淋了她一個透心涼。

文笙萬沒想到自己如今所呆的竟與她前生十七年并非同一個世界,此處沒有田賁叛軍,也沒有她那偌大的家族,有的是一個叫做大梁的皇朝。原本大梁一統天下,三百年前南淵王造反不成,退守飛云江,占據了南方一隅稱帝,便是南崇,而大梁也因之成了北梁。

至于那正打仗的東夷指的是東海諸島,據說那里的人茹毛飲血,十分野蠻兇殘,整日幻想著自海上打過來,占據北梁的大好河山。

她這縷幽魂不知怎的穿越了遙遠的時空,成了北梁治下的一個小小臣民。

這里的日月星辰看上去和故土沒什么兩樣,可知交遍天下的顧家在這里從未出現過,她呆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全都不同,滄海桑田甚至每一張面龐都是那么陌生,過去十七年的經歷也無人再可訴說。

文笙忽而感覺心里空空的,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寞。

她一連好幾日都茫然若失,還未等她想好以后該怎么辦,伯母姜氏又上門來,要給文笙提一樁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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