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

第七十章 伐木叮當

文笙沖著吳伯微微頷首,示意他在此稍等,她則起身隨著那人去見厲建章。

考慮到背著瑤琴去見一位擅琴的樂師有些不禮貌,她將琴先交給了吳伯看管。

厲家很大,足足走了半刻鐘,才穿過前院,到了厲建章所在的琴室。

遠遠的,文笙就聽到有悠揚的古琴聲響起,前面帶路的大漢不由地放輕了腳步。

文笙一入耳便知道彈琴的正是那位厲大家。

這支琴曲當中泛音特別多,難得厲建章處理得細膩而有特色,聽這支曲子,就好似置身于三月的湖水邊,湖面清澈如鏡,周圍草長鶯飛,又有鳥雀自在盤旋,只覺人生在世全無煩惱之事。

文笙站定,等著這一曲終了。

這位厲大家果然是撫琴的高手,但文笙聽完了,卻覺著曲子里還是有未搔到癢處的地方,許是出于她的私心,她想若是師父王昔來彈這首曲子,會更加得豁達而有生趣。

直到最后一個泛音停歇,里面方傳出聲音來:“聽聞戚兄自大興傳了信來,送信的人呢,請進來吧。”

那大漢方才往前兩步,到了琴室門口,朗聲稟報:“回厲先生,人已經到了。”說話間往旁側一讓,伸手沖著文笙做了個“請”的姿勢。

文笙上前,邁過高高的門檻,進到了琴室當中。

這間琴室布置得十分淡雅肅穆。矮榻、屏風、長幾、桌案一色都是黑漆,案上鋪著幾幅長卷,直垂到地。黑白互襯,更顯樸素大方。

正對著門主位上坐了位長者,一雙手猶放在面前的古琴上面。

這長者年紀應該在五十出頭,保養得當,面色紅潤,頭發也是黑的多白的少。

文笙注意到他的時候,這位長者也在上下打量文笙。

文笙匆匆一掃。便知道這座上的人必是她要找的那位厲建章。

對方年紀遠較自己為長,又是戚琴的朋友。文笙站定了,深施一禮,口里恭恭敬敬道:“末學后進顧九見過厲老先生,在下此來受戚老重托。有一封要緊的書信要面呈您。”

說話間,她取出了一路小心收藏的書信,兩手拿著,上前幾步,交到了厲建章手上。

厲建章接過信,沒有急著打開看,而是有些失望地問了一句:“這么說此次的盛會戚兄不打算參加了?”

文笙回道:“戚老在大興遇襲,受了不輕的傷,沒有辦法到鄴州來。他把前因后果都寫在了信中,厲前輩一看便知。”

厲建章聞言吃驚非小,雙目之中銳芒一閃。顧不得再問文笙的話,低頭三兩下拆開那封書信,先瞇著眼睛從頭仔細看了一遍,而后又再三確認關鍵之處。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仿佛由高人雅士一下子變身為戚琴信得過的朋友,羽音社的重要成員。

戚琴在信里說了很多。不但詳細講敘了自己與商其、“黃太安”的恩怨,提到此番因為傷重不能來參會頗為可惜。還特意向厲建章介紹了文笙,說她師從王昔,于古琴上十分有天賦,和自己也多有淵源,若非她相助,同姓黃的那一場拼斗還不知道鹿死誰手,請厲建章方便的時候指點她一下。

除此之外,戚琴還拜托厲建章帶著文笙去此次的盛會上開開眼界,并記下那曲譜帶回去給他。

做為報償,他把從“黃太安”身上得來的那段曲譜也抄錄了一份,由文笙帶來,交給厲建章處理。

那曲譜據他判斷極有可能出自首陽被搶去的那本《希聲譜》。

厲建章看了信,再打量文笙,才留意到站在面前的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小姑娘。

“大興距離長暉路途不近,你一個姑娘家,長途跋涉,著實不易,辛苦了。”

文笙并未覺著苦,聞言莞爾一笑:“還好,晚輩隨師父山居,常走山路,已經習慣了。”

厲建章認識王昔,嘆道:“我早年同你師父打過交道。他技藝精湛,胸中自有溝壑,琴聲如同天籟。可惜沒有得到老天爺的厚愛。他脾氣還那么倔?”

這話叫文笙不好回答,她想了一想,認真地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師父也在堅持他的道理。”

厲建章想起了王昔的脾氣,搖了搖頭:“好吧,難得你受得了他。我看信上說,你帶來了一段曲譜?”

文笙松了口氣,她早知道師父王昔和這些公認的琴道大家心有隔閡兩看相厭,厲建章這態度還算是比較溫和的,但她實在不想聽旁人背地里議論師父有哪里不好,厲建章主動更換話題,她求之不得。

“是,在這里。”文笙把曲譜小心翼翼取出來,交給了厲建章。

厲建章也十分重視,雖然他撫琴之前已經凈過手了,仍是取過塊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接過了曲譜,打開來細看。

這是一段古琴譜,記錄的方式不是減字譜,也不是工尺譜,而是最古老的文字譜。

這時候厲建章已經顧不上再理會文笙,微一抬手,示意她自便,口中跟著那譜上的文字喃喃自語,手指時不時拔弄下對應的琴弦。

像他這種古琴大家,半生浸淫其中,有現成的琴譜在手,打譜是非常快的,何況這一段曲子并不長,文笙只是在旁坐等了半個時辰,厲建章第一遍已經通完了。

他想了想,很快從頭又來了一遍,將其中很多樂音做了調整,如此一來,節奏起了變化,這段曲子聽上去與方才又有所不同。

如是者三,文笙聽著厲建章彈出來的調子越來越熟悉。

厲建章和王昔、戚琴對這段曲譜的理解,絕大多數地方都不謀而合。

文笙由此已經猜到了厲建章接下來會有什么反應。

果然只見他皺起眉來,面露不解之色,喃喃道:“奇哉怪也!”又細細研究了一陣,搖了搖頭,將目光投向文笙:“你師父和戚琴應該已經研究過這琴譜了,這么簡單的曲子,怎么可能出自于《希聲譜》?難道其中另藏玄機我卻沒有發現?你師父怎么說?”

文笙抿嘴而笑:“師父說這曲子聽上去就像是他在山上伐木頭,叮叮當當的,十分有趣。”

“……”厲建章一時無言,這到真挺像是王昔那個死不改悔的倔老頭兒會說出來的話。

“那戚琴呢?”戚琴雖然擅長的是胡琴,但一法通百法通,只要打出這琴譜,自可以把它變成胡琴的曲譜,甚至于簫譜、箏譜,乃至任何一種樂器來演奏。

要不然天下樂師也不會對《希聲譜》趨之若鶩。

他就不信戚琴會沒有好好研究它。

“戚老說,初時未覺,叫我師父這么一說,確實越聽越像伐木頭的聲音,他已經沒法用這支曲子正經拉琴了。”

厲建章明白這種感受,對一個樂師而言,在傾全力彈奏的時候,心里是否能觸景生情非常得重要,他后悔多嘴問了文笙這一句,生怕自己往后彈這曲子,聽到的也是叮當伐木聲,那可真是叫人無語了……

雖然受了戚琴所托,厲建章現在卻沒有心思指點文笙的琴技,決定先叫文笙住下來,其它的等倒出空再說。

“這次盛會是由高祁召集的,他這個人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對‘妙音八法’非常推崇,連帶的,對譚國師和玄音閣也懷有好感,按說他不會和東夷再有什么瓜葛,至于張寄北……也不大可能做這等事,雖然他巴不得譚國師垮臺,畢竟現在正打仗,和東夷人勾結太損名聲,他犯不著。”

說到這里,厲建章搖了搖頭:“這次高祁弄出來得動靜太大了,不一定哪里走露了風聲,等我和他說一下。你先在我家里住下來吧,帶琴了嗎?”

文笙連忙站起身:“帶了。”

厲建章點了點頭:“我這里有些琴譜,也有前人編撰的幾部學琴的書籍,你先慢慢看著。我膝下有兩女,長女已經出嫁,次女比你大不了幾歲,琴彈得不說多好,那幾本書我都曾教過她,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先問她。”

文笙對厲建章如此安排沒有異議,躬身以晚輩的大禮道謝。

琴譜到也罷了,學琴的古書可十分珍貴,由此也看得出厲建章確實家底豐厚,至少文笙跟著王昔在山里住了大半年,王昔什么事都不瞞著她,書這等東西老爺子是沒有的。

文笙和吳伯就在厲家住了下來。

厲建章的夫人深居內宅,年紀比丈夫少了十余歲,是厲建章發妻死后娶的繼室。文笙因為是女子,住下來之后去拜見了一回,厲夫人說話輕聲細語的,待她很是客氣。

言談中半句也不打聽文笙來厲家做什么,明顯對丈夫參與羽音社的事一無所知。

厲建章的次女名叫厲蕙雅,人如其名,性情溫柔聰慧。

她已經訂了親,年底就要出嫁,每日呆在房中繡花,休息的時候彈一彈琴。

不知是厲建章不肯教,還是教了她沒有學成,厲蕙雅沒有傳承父親的本事。

文笙在厲家住了幾天,每日里看書練琴,離羽音社盛會的日子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