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循聲望去,一眼便望到對面閣樓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文笙擅畫,觀察力記憶力都十分驚人,更何況對面這個人曾于一年之前惡毒地刁難過她,為了擺脫此人的糾纏,她不得不步行跋涉了上百里路,最后還病了一場。
若不是恰好遇上戚琴和云鷺,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事。
這樣的對頭,她怎么會忘記?
數丈開外的閣樓上,一個長相兇悍的彪形大漢大步流星走到招呼他那人面前,伸手親熱地抓住了對方的胳膊,笑道:“賀先生相召,鳳某怎敢不來?”
這個人,正是鳳嵩川。
鳳嵩川身后,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低眉斂目,手捧瑤琴跟著他亦步亦趨。看樣子閣樓上的風要是稍微大些,便有可能將她刮走。
這個仿佛影子一樣跟著鳳嵩川的女子,是曾在明河縣席上和文笙斗畫的孟蓁。
文笙腳下不由地頓了頓,悄悄喚了李曹一聲,使眼色叫他注意那邊樓上。
宴請鳳嵩川的是一位中年文士,穿著鴉青色的綢緞直身長袍,腰系碧玉帶,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清貴,顯是家境極好。
李曹顯然也認出了鳳嵩川,嘴唇微嚅,沒有作聲。
很快鳳嵩川進了閣樓,文笙等人則跟著侍者去了東邊相鄰的雁行閣,兩下里幾乎是錯身而過。
此時由中間會館里突然暴發出一陣響亮的哄笑喝彩聲,其中還夾雜著“咚咚”鼓響。
孤云坊號稱風雅之地,很少有這么喧鬧的時候,杜元樸奇問:“這是何人在宴客?”
侍者面露苦笑:“是程國公。”
杜元樸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面露了然之色。
程國公李承運的母親是先帝長女榮嘉公主,十分得先帝疼愛,她對幾個弟弟一視同仁,都十分愛護,建昭帝與她雖不是一母所生,自小卻受了她不少照顧,所以登基之后待她也與旁的兄弟姐妹不同。
李承運是榮嘉公主的獨子。從小便是個會享受的主兒。如今年近不惑,依舊每日變著法子地玩。
雁行閣里酒宴正酣,宴請符良吉的是忠勇伯連玉和。
符連兩家的護衛守在門口。一幅百無聊賴的模樣。
杜元樸隔三差五地上門,符家人都認識他,那護衛見他帶人過來,連忙起身招呼。叫三人稍等,進屋去稟報。
符良吉和連玉和兩人已然喝得半醉。忠勇伯一把年紀,散發赤著腳坐在席上,正在擊鼓而歌,符良吉兩個寶貝孫子在一旁鼓瑟相和。
符良吉搖頭晃腦。哼著小調怡然自得,聞聽下人稟報杜元樸帶人過來,站起身踉蹌了一下。笑道:“哈哈,元樸來了。快叫他進來,元樸善飲,老連,別耍酒瘋了,我介紹個真正懂酒的人給你認識。”
連玉和充耳不聞,晃著腦袋將口中那句唱詞唱完,方將敲槌一丟,指了符詠符鳴兩個哈哈大笑:“你們兩個不行,全都不在調子上,連累我老人家唱錯了好幾處。”笑完了才想起符良吉適才的話,瞪眼道:“你說誰,誰來了?”
此時杜元樸已經當先進來,身后跟著李曹和文笙。
因為紀南棠的關系,李、杜二人對符良吉十分尊敬,連帶對與他交好的忠勇伯也是敬重非常,進門便要大禮參拜。
符良吉伸手攔住:“快起來,你倆來得好,今日出來便是尋歡作樂,太一本正經就沒意思了。”說著打量了一下后面的文笙,問道:“這位是……”
杜元樸便向他報上了文笙的姓名、來歷,重點提了提文笙在離水以一幅畫詐得陳慕認罪,揪出東夷奸細的事。
他一說符良吉就知道了,眼前的顧文笙就是當日寫詩罵得鳳嵩川顏面無存的那位姑娘。
“都別站著了,自己找地方坐。”符良吉這會兒酒也醒了,知道李杜兩人沒有急事不會帶著個姑娘家跑到這里來找他,手捻胡須,突然瞥見文笙手里還拿著個紙卷,和顏悅色問道:“你這又是畫的什么?”
“請老大人過目。”文笙將畫打開,放在了桌案上,未等再說話,一旁的忠勇伯“咦”了一聲,伸長了脖子看過來,贊道:“好畫。畫得真不錯,這是……這個人有些眼熟。”
文笙退后兩步讓開了地方,符良吉眼神不大好,湊得很近,盯著那畫看了一陣,皺起眉頭:“這幅畫著墨不多,動作傳神,神態如生,也算是上乘之作了,唯一可惜的是有幾處落筆稍嫌倉促,畫畫的人好像很急,心不靜啊。”
他只評畫,卻不提畫上的人。
文笙心下暗急,她不摸這符良吉的脾氣,不好貿然開口,只得將目光投向了出主意的杜元樸。
杜元樸笑笑,去拿了座上二人的酒盞,拍開他帶來那壇酒的泥封,將酒斟滿,先拿了一盞兩手遞向符良吉:“兩位大人,嘗嘗我帶來的這壇酒。”
他一將話岔開,文笙便明白,杜元樸的意思是這會兒不是說這事的好時機,叫她等等,呆會兒酒喝高了,氣氛熱絡起來再說。
只是他們三個能等,符良吉能等,連玉和也坐下來喝酒,這屋子里卻有旁人等不了。
符詠跳過來,“哇”地一聲,指了那畫叫道:“這畫的不是譚老國師的寶貝金孫么?”
眾人一齊向他瞧去。
頂了這么多目光,符詠頗覺不自在,搔了搔腦袋,道:“我說的不對?我見過那譚瑤華一回,這看著就是嘛。二弟,你來看看,簡直活脫脫一般無二,就像是要從畫上走下來一樣。”
杜元樸微微一笑,接著他的話道:“沒錯,就是他。顧姑娘有急事想要尋他,只是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符詠笑了一聲,飛快地掃了文笙一眼,頗有些想看好戲的模樣。
這小子顯然是想到別的地方去了。
符鳴也過來挨著兄長看了看那畫,說道:“譚瑤華這會兒不在京里吧,我前兩天還聽譚家的人說他怕是要等到下個月初才能回來。”
下個月初,那就是專門回來觀看玄音閣收徒選拔的。
現在才剛十一月的下旬,算算還有十幾天。
文笙不由自主就皺了皺眉,什么也不做干等著從來不是她做事的方式,看來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譚瑤華身上,還需得想辦法從別處入手。
就在這時,忠勇伯家留在外邊的侍衛在門口稟報,說是鳳嵩川鳳大人來孤云坊赴宴,聽說兩位老大人也在,專門帶著姬妾過來拜會。
眾人一聽鳳嵩川的名字齊齊便是一怔,而后向著文笙望來。
文笙這才知道,原來方才兩廂隔著數丈遠,又是樓上樓下,鳳嵩川還是發現了自己。
這分明是殺過來問罪來了。
文笙微微冷笑,不去招惹那廝,那是因為她急著救師父和戚琴,不愿在這節骨眼上多生事端,并不代表自己就怕了他,見面就需繞著走。
她不想叫鳳嵩川知道自己在找姚華,伸手從桌子上將那幅畫拿起,卷成紙卷收好,這時候鳳嵩川不等招呼已經到了門口。
“哈哈,連世伯,符老大人!”
他高大的身軀邁步而入。
鳳嵩川早年曾經護衛過譚老國師,又得建昭帝看重,加上文武大臣們都知道此人脾氣不好,眥睚必報,若無必要,誰也不愿招惹他,就連忠勇伯連玉和此時已經喝得醉醺醺了,見他進來仍很是客氣地起身打了個招呼。
符良吉面露笑容:“嵩川來了。”一瞬間好似變成了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看到了自己喜歡的晚輩。
鳳嵩川拱了拱手,大馬金刀坐下,符家兩個少年過來見禮。
鳳嵩川的品階遠較李曹、杜元樸二人為高,他兩個都是聰明人,心中雖然對鳳嵩川不滿,卻不愿落人口實,也隨著行了個見過上官的揖禮。
鳳嵩川對著李杜二人代答不理地擺了下手,扭過頭去客氣地和符詠符鳴說話,叫他們不必多禮。
文笙看向門口,孟蓁雖然一同跟了來,卻沒有進門,規規矩矩在外邊垂手而立,琴也沒有帶來。
這一年間,看樣子她跟著鳳嵩川日子不好過,瘦成了一把骨頭,身上衣裳顏色素淡,更顯憔悴。
仿佛感受到文笙的目光,孟蓁隨即抬頭望過來,眼神與文笙一觸,臉上竟然閃過了一絲恨意。
文笙有些錯愕,但她此時沒有空理會一個姬妾對自己何來的怨氣,大約是因為跟了鳳嵩川,所以對自己當眾諷刺他那件事感同身受吧。
這半天鳳嵩川不見她過去行禮,反而盯著孟蓁看,這更叫他想起了當日明河那一幕,忍不住當先發難:“咦,我當是誰,這不是那位一心要入玄音閣,卻連為首陽先生扶一扶靈都不肯的顧姑娘么?”
文笙轉回頭來,向著鳳嵩川一拱手:“鳳大人,明河一別,將近一年未見,不知一向可好?”
只這一句話,便險些將鳳嵩川氣個倒仰,一向可好?奶奶的,好個屁。
隨著這小賤人那首“頻頻宴上歌舞醉,問妓可堪撫琴無”的題畫詩越傳越廣,不少同僚看到他都目露異樣,他帶回孟蓁也成了笑柄,連帶著他一看到孟蓁便聯想起當日那回事,對她提不起興致來。
這一回,顧文笙這小賤人進了京,不用他專門去找,她就自己送上門來,若不能將她收拾服帖了,他就將鳳字倒過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