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嫵大家到奉京的時間不長,除了曾進宮參加過幾回宮宴,并不曾拋頭露面,出現在這種場合獻藝。
在場不少權貴聽說過她的大名,卻未曾得見真人。
就見她穿了件青色的曲裾深衣,領口袖口鑲著白邊,梳著如意高髻,身上有限的幾件首飾不過是銀制的釵子耳環,看上去雖然樸素,到也整潔大方。
仿佛感受到眾人的目光,她抬起頭往屋子里望了一眼。
在場很多人腦袋里不由地出現了一個詞:半老徐娘。
這嫵大家看臉竟已是年近四旬,膚色有些蒼白,眼角爬著細細的皺紋,五官只能算是平庸,這樣一個女子,年輕的時候尚算不上有多好看,更不用說已是年華不再,這么大的年紀。
在座不少人登時有些興致索然。
剩下的則是聽說過她的名聲,心中好奇。
大駙馬當著面還算客氣,道:“嫵大家,快請進。”
那嫵大家看到這么多權貴在座,臉上閃過一絲彷徨,在侍者的引領下邁步進了屋,來到李承運和大駙馬等人座前,襝衽行禮,恭聲道:“嫵娘見過諸位大人。”
這句話低沉悅耳,竟然像足了適才的洞簫聲,座中米景煥猛然抬起頭來。
李承運長眉一挑,贊道:“嫵大家果然名不虛傳。本國公宴客,難得大駙馬把你請來,便請給我們大家露一手吧。”
嫵大家謙卑地道:“雕蟲小技,不敢稱大家。”退后兩步,便要往眾人中間去。
“且慢。”大駙馬將她叫住,介紹了依偎在李承運身旁的麗姬,又說了說適才的情形。道:“嫵大家,本駙馬剛才可同國公爺夸下了海口,能不能行,端看你的本事了。”
嫵大家深深望了眼麗姬,躬下身去:“嫵娘定當盡力而為。”
她想了一想,又請求道:“方才聽到席上有舞樂聲響,還請命舞姬們依舊起舞。”
既是想看她顯露絕技。這點請求李承運自是揮手便允了。
舞姬們復又奏起箜篌琵琶。輕舒廣袖,在場中翩躚而舞。
大駙馬笑對李承運道:“若是不看見人,只聽她這聲音。是不是叫人很難拒絕?”
這話里明顯帶著嫌棄嫵大家外貌的意思,頗為傷人,李承運沒有接話,嫵大家也好似全沒有聽到。站到了一眾舞姬中間垂眸斂容,醞釀情緒。
舞姬們所彈的這一首宴樂曲前半段節奏舒緩。曲調華麗,很適合輕歌曼舞。
嫵大家傾聽完一小節,忽而抬起頭來,張口發聲。沒有歌詞,聲音婉轉明麗,如一道簫音加入到這首樂曲里。那么得恰到好處,聽上去渾然天成。
這婦人看上去其貌不揚。一開口卻令在座所有人都收起了先前輕慢的目光。
李承運不禁動容。
一旁的麗姬也抬起頭來,隔著面紗怔怔望著嫵大家。
文笙也有些呆怔,奉京不愧為大梁國都,能人異士云集,只這一會兒的工夫,她就先后見識了米景煥的簫鼓,麗姬的舞以及這嫵大家的歌。
而她卻要想方設法在這么多人中間脫穎而出。
若能從李承運這里拿到一紙薦書,下一場的玄音閣收徒選拔,競爭無疑更為激烈,她將要面對的是全大梁的俊杰英才。
直到這會兒,嫵大家的歌聲還未脫離眾人的想象。
試想她長得貌不驚人,能有這么大的名聲,又是大駙馬特意請來的,技藝必定不凡。
抱著這樣想法的不是一個兩個,先入為主之下,在座不少人覺著她的聲音雖然動聽,比之米景煥那真正的簫聲還是有所不及,這般下去,絕無可能令麗姬為她開口。
可就在這個時候,宴樂的那支曲子進入到了中間一段,節奏漸漸歡快,嫵大家的歌聲突然一變。
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酷似洞簫的歌聲還在,可樂曲中又夾雜了女子低低的嘆息,含混不清的呢喃,以及引入遐思的。
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含笑帷幌里,舉體蘭蕙香。
場中舞姬紛紛羞紅了臉,以袖掩面,吃吃低笑,舉手投足間變得說不出的嫵媚誘人。
這,這可真是……
座中很多臉皮薄的少年郎開始坐立不安,長義侯家的小公子面紅耳赤,手腳似是都沒有地方放。
文笙著實沒想到,這嫵大家竟然當眾哼唱起了這種不聞一字的之曲。
偏看她臉上一本正經,神情十分投入,似是根本不覺著有何不妥,也是,她什么艷詞曲都沒有唱,只是哼了哼曲調,其它的,盡皆出自于座上眾人的想象。
大駙馬顯是對此早便心中有數,輕笑了一聲。
李承運興致盎然,先前與麗姬只是兩手相握,這會兒已改為攬住了麗姬的纖腰,手在她腰上輕輕撫摸。
麗姬靠在他懷里,姿勢看上去十分親密。
席間有人坐不住了,沖著穿梭身旁的美貌舞姬動手動腳,只是看著上座幾個沒有表示,才沒敢放膽撲上去。
李承運見狀笑笑,對身旁的兩位附馬和幾個侯爺道:“今天這般情形,是承運準備不周,這些個舞姬,諸位有看上的,只管帶走。”
又單獨向二駙馬道:“你姐夫是始作俑者,咱不管他,公主那里,我幫你說情。”
二駙馬連連擺手。
李承運“咝”地倒抽了口氣,握住了麗姬掐在他腰上的手指。
麗姬“哼”了一聲,李承運大喜,湊臉過去:“寶貝,說句話聽聽?”
麗姬如若未聞。
有了李承運等人的放任,此時場上更加不堪。
先前學狗叫的安陸侯世子看上了一個長相甜美的舞姬,以酒壯著膽,跳起來撲過去。
那舞姬一聲嬌呼,向后便躲,安陸侯世子今日確實喝得不少,腳下有些踉蹌,一時竟未追上。
那舞姬見狀不再害怕,笑了一聲,腳下輕盈,幾步退到嫵大家旁邊,往她身后一躲,避過了安陸侯世子。
這一男一女繞著嫵大家追逐,嫵大家竟然熟視無睹,哼唱故我。
杜元樸十分不自在。
他這會兒頗為后悔帶著文笙來這種地方,只想起身走避。
早聽說皇親貴戚們私下的宴會聲色犬馬,十分離譜,沒想到今日就趕上了,他還帶了個小姑娘在身邊。
還未等他有所決斷,一旁的文笙站了起來。
場面混亂喧鬧,她這會兒在座位上說話,上座的李承運幾人根本無法聽到。
文笙只得踩著紅氈,穿過追逃打鬧甚至摟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經過嫵大家身畔,向著上座幾人走了過去。
安陸侯世子醉醺醺湊了過來,笑道:“做什么?你可不許和我搶。”濃郁的酒氣幾乎噴到文笙臉上。
文笙鎮定自若,伸手將他推至一旁,走到李承運座前,施禮道:“國公爺,我有一個法子,想試試能不能令麗姬姑娘開口,還望國公爺給個機會。”
李承運有些意外,他此番親身領略了嫵大家靡靡之音的妖異之處,本想著等她一曲唱罷便散了宴會,叫幾個已經把持不住的權貴好攜著美人共度良宵去,沒想到這時候竟還有人不死心,惦記著他那座馬場。
對方年紀很輕,是中途跟著符詠一起進來的,咦,先前沒注意,哈哈,這還是一位女子。
符詠這小子行啊,從哪找了這么個美貌的小姑娘來?
她先前拜見的時候,說自己姓什么來著?李承運當時沒有留意,這會兒仔細回憶,好像說是姓……顧?
李承運來了些興趣,問道:“好啊。你是要唱歌還是彈琴?”
“請給在下準備一張畫紙,幾支畫筆,再加墨和硯臺足矣。”文笙回答。
竟是要畫畫?麗姬并不懂畫,李承運一聽,就對她沒抱什么希望,只是看著小姑娘這般強作鎮定有些好笑,吩咐一旁的侍者道:“給她在場中添一張桌案,再按她的要求準備東西。”
這里是孤云坊,墨客騷人會文的地方,文笙要的東西轉眼間就備齊了。
眾人見歌舞環繞嬉鬧正酣的場中突然加了張桌案,又擺上了文房四寶,不禁從叫人癡迷的歌聲中醒了醒,伸長了脖子,看程國公又要做什么。
文笙走到了場中。
安陸侯世子還要來拉她,李承運道:“世子醉了,你們照顧他一下。”
登時便有兩個侍者上去,左右扶住安陸侯世子,將他拉開。
嫵大家瞥見桌案上的文房四寶,神情有些意外,更透著一絲不服氣,望了一眼文笙。
她的聲音陡然低沉了下去,甜膩中帶著一絲沙啞,聽上去但覺像是女子歡愉的吟哦,又透著說不出的渴望。
上座的兩位駙馬已經將外袍脫了,即使這樣,他們也覺著熱,心里便像燃著一團火,二駙馬笑問:“奶奶的,這酒里沒加料吧?”
對著周圍一雙雙充滿了的眼睛,舞姬們早就雙頰赤紅,鼻尖滲出香汗來,琵琶箜篌聲都已停下,她們忘記了該做的事,簇擁到了模樣俊俏的文笙身旁。
此時縈繞眾人耳畔的只有嫵大家那叫人小腹發熱渾身酸軟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