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

第一百一十一章 麗姬開口

這幅畫同她感覺中差不多。

其它地方都還好,只是最后這些人物畫得稍顯凌亂,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雖然畫得有些凌亂,卻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彌補。

文笙一時忘了她畫這幅畫的目的,也忘了周圍還有那么多看熱鬧的賓客,換了枝細毫,先去畫篝火映照下大草原的滿地綠茵,草長鶯飛,畫到那些正跳著舞的人們身旁時,借著各種技法,使得觀者產生了一種錯覺,先前凌亂的線條變得活潑起來,看上去輕松自然,人物愈顯傳神。

她畫得投入,對周遭的人都議論了些什么置若罔聞。

就在這時,邊上暗香浮動,一個柔軟的身軀靠了過來,那人伸出了纖纖素手,虛指著畫上坐在石頭上的一個老人,說道:“這里,畫得不對。”

聲音甜糯嫵媚,咬字不是很清楚,帶著濃濃的異族腔調。

文笙被她說的話吸引了注意,沒有多想,隨口問了句:“哪里不對?”

可與此同時,大廳里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文笙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何事,她側頭循著那只手看向說話的人,就見麗姬站在桌案旁,隔著面紗,認真盯著這幅畫,而后她語氣鄭重地回答文笙:“大族長帽子上插著三根翎羽,你少畫了一根。”

麗姬當真開口說話了。

文笙有些意外,怔了一怔,才道:“好,我這就加上。”

她之前便猜測麗姬不肯開口可能是因為思念故鄉心情郁郁,故而向杜元樸詳細打聽了含茲國的情形,畫出來希望能打動她。誰知道真正使得麗姬開口的,竟然是這畫上的一處錯誤。

麗姬倚在桌案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文笙在大族長帽子上添了根翎羽,方問:“你去過含茲嗎?”

文笙實話實說:“沒有,我也是聽人說的。”

麗姬點了點頭,回身仰視比她高了一個頭的李承運。

這時候,整個廳堂內才沸騰起來。麗姬說話了。甭管說的是什么,說了幾句,程國公李承運必定會言而有信。他在西山的馬場就要易主了。

客人們議論紛紛,有羨慕的,有欽佩的,也有的懊惱自己沒有想到。被一個初次來這種場合的小姑娘撿了便宜,這姑娘雖然畫藝了得。但由最后的結果看,蒙了眼睛作畫什么的并不重要,關鍵是把畫畫錯,引得國公爺的愛姬出言糾正。

至于米景煥和嫵大家心中更是百味雜陳。

李承運很是爽快。走過來伸手攬住了麗姬的纖腰,笑對文笙道:“蒙著雙眼作畫,本國公這還是第一次見。當真是神乎其技,更難得的是你有這份心思。放心。本國公說話算話,明日便派人將那馬場過到你名下。”

文笙抬頭在人堆里找到了杜元樸,杜元樸此時的表情很復雜,既興奮,又透著焦慮,文笙拿不準他是怎么看眼下這事,按之前商定的,此時她應該推辭不受,轉而向李承運求一紙薦書。

但靜下心畫了這幅畫之后,文笙又有了些別的想法。

對這些權貴而言,一個馬場或許無關緊要,但薦書則不同,日后若是舉薦的人出了問題,他也是要跟著受牽連的。不是說,她婉拒了馬場,李承運就必定會給她出具薦書。

觀李承運的言談舉止,此人雖然耽于享樂,卻并不胡涂。

故而文笙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深施一禮,莞爾笑道:“卻之不恭,那顧九便占下這個大便宜了。”

有個馬場也好,她不養馬,卻可以有個落腳的地方,而且同在西山,那里離著楊昊儉的山莊必然不會太遠。萬一有個什么事也好周旋。

誰料李承運大約看她是個小姑娘,聽了這話“哈哈”大笑,竟而語帶調戲道:“那不行,本國公的便宜不是誰想占就占的,寶貝兒,你說是不是?”說話間,側了頭,口氣親昵地去問懷里的麗姬。

文笙無語,暗自腹誹:“一大把年紀了,誰稀罕!”

麗姬也沒有作聲。

李承運一見之下不禁有些傷腦筋,柔聲道:“你呀,既是想念家鄉了就同我說嘛,咱們回去,先把國公府后園重新修了,就照這畫上的樣子,種上青草,支上帳篷,本國公再派人去尋訪你的族人,若是還能找到,就接來和你作伴。”

麗姬雖然沒有說話,卻貼得他更近了些,顯是為他這些安排所感動。

宴會進行到此,李承運也沒了心思再做別的,便想接下來說幾句場面話,叫大伙散了。

麗姬看看李承運,又扭頭看看桌案上的那幅畫,再度開口道:“我想要那張畫。”

文笙不由地暗想,李承運不可能一天到晚陪著她,這位麗姬姑娘平時怕是頗為寂寞。她說話時口音這么重,無怪不喜講話,可越不說不練,就越是生疏。

她難得開次口,李承運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眾人回到座上,大駙馬命人送嫵大家離開。

李承運不再提剛才這事,同大伙聊了聊奉京最近的趣聞,又領著喝了幾杯酒。

大駙馬、二駙馬都看出意思來,紛紛表示時間不早,大伙該散了。二駙馬又笑言等隔上幾日由他來作東,宴請在座的諸位。

他慨嘆道酒菜什么的都好說,只是余興節目不好安排,只怕往后一兩年里再沒有宴會能搶了今日的風頭。

賓主盡歡,幾位貴客落在后面還要留連一陣,那些坐在末席的紛紛告辭離去。

符詠往左右望望,商量杜元樸和文笙:“咱們也走?”

杜元樸道:“好,先回去再慢慢計議吧。”

三人起身告辭,李承運卻同文笙道:“你等一等再走,麗姬還有話要問你。”

文笙猜到麗姬還是要問那幅畫的事,打聽她從哪里聽來了她故鄉的情況,不過她沒有多言,應了一聲,轉頭謝過了符詠,又同杜元樸道:“杜先生,麻煩您等我一會兒。”

麗姬站在一旁手里拿著畫卷,猶在不停地端詳。

文笙跟著她來到流觴池邊上,找了兩把椅子坐下來。

果然,麗姬操著她那古怪的腔調問道:“我想知道,同你說這些的人,是不是我的族人?”

文笙雖然有些不忍,卻只能叫她失望了:“不是。那個人方才就在我身旁,就是杜元樸杜先生。”她將杜元樸當年如何跟著紀南棠出使含茲國的事說了說。

麗姬良久未語,半晌幽幽嘆了口氣。

文笙怕她因為大梁當初未發兵,轉而遷怒紀南棠和杜元樸,便尋詞解釋了幾句,紀南棠雖然是帶兵的將領,未得圣諭,并不能擅自發兵,否則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麗姬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你不用擔心。我若是怨恨著你們,更應該恨李承運,也就不會和他在一起了。”

她同李承運年紀相差懸殊,李承運貴為大梁國公,家中有妻有妾,但看麗姬這等模樣,好似并未放在心上。

文笙不知說什么好。

麗姬見她沉默,又道:“今日太晚了,過兩天吧,叫上那杜先生,你們一起去國公府,他到含茲的時候,我還太小了,我想聽他說一說大族長他們的事。你叫他好好回憶回憶。”

文笙巴不得應她邀請去程國公府。

看樣子麗姬在國公府的地位十分超然,文笙心中微微一動,將自己同鳳嵩川的恩怨和盤托出,給麗姬講了一遍。

“適才我本是想推辭了那馬場,向國公爺改求一封薦書的,又怕國公爺不喜。”

麗姬卻道:“雖然我不明白你只是寫了首詩怎么就得罪了那姓鳳的,薦書又是怎么回事,不過你放心,呆會兒回去我就和李承運說,幫你要一封薦書。李承運才不會怕那姓鳳的。馬場你也留下,那地方我去過,雖然不怎么喜歡,但聽說修它花了不少銀子。”

文笙說這番話的意思,便是想試試能不能通過麗姬拿到薦書。

麗姬一開口就把事攬到自己身上,文笙求之不得,起身謝過。看看對方沒什么事了,定下后天到國公府去,今晚就先告辭。

文笙覺著以李承運對麗姬的寵愛程度,薦書的事基本上已是十拿九穩。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和杜元樸一起出了孤云館,就見來時乘坐的馬車還停在原處,車旁一匹馬,馬上坐的正是李曹。

李曹將符老大人送回家,不放心文笙和杜元樸,又轉了回來。

他身后還跟了幾個兵士,這一路上他思及鳳嵩川既然發現文笙進了京,文笙再孤身一人住在外邊頗不安全,準備派幾個人跟去保護,抑或勸文笙搬去平安胡同住。

文笙卻不甚在意,一則東風巷的宅子她猜測是鐘天政的產業,她借住在那里沒什么人注意,再者,鳳嵩川若真是提刀殺來,留幾個兵士也起不了作用。

文笙謝過了李曹,正待說話,卻聽著不遠處有人抱怨:“小祖宗,你光今天請這頓酒就花了三千兩銀子,我出來時帶的盤纏可都干凈了啊,你要是再這樣,咱們就該上街討飯了。”

聲音竟然頗為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