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一躍而起,向著平臺上的兩個人疾撲過去。
腥風大盛!
眾人驚呼聲中,文笙沒有躲,她運力于右指,對著琴弦靠近岳山的部分猛地彈出,左手以指腹對準徽位,輕快疾點。
“錚”!她膝上的琴發出一聲清脆空靈的泛音。
泛音清越,在古琴中自來有“天地人”之說,泛音為天,散音為地,按音為人。
對面的熊越一哆嗦,自迷茫中醒了過來,說實在話,他彈琴二十載,還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響的泛音。
也不知是由于文笙的這一聲琴響,還是那老虎本來就撲得偏了,它龐大的身軀貼著平臺旁側撲了個空,尾巴如鋼鞭一樣掃過去,帶動的疾風吹得臺上兩人都有些睜不開眼睛。
這只是個開始,那老虎看出來餓得狠了,氣勢驚人,一撲不至,落地之后第二撲緊跟著就會到來。
更可怕的是,那機括一時未停,平臺還在繼續下沉。
熊越一時面如死灰。
被《伐木》激起的懊悔,即將葬身虎口的恐懼和這些天對文笙的恨意交雜于心,熊越兩眼赤紅,漸漸染上瘋狂之意,突然丟了琴起身,手在小腿旁邊一摸,摸出一把半尺長的尖刀來。
這是他聽了鳳嵩川的話,提早知道要來虎嘯臺賭命,為了預防萬一所做的準備。
這把尖刀乃是殺人的利器,先前被他用布條纏了,綁在小腿上,此時正好拿出來拼命。
“別彈了!”他嘶聲大叫,寒光一閃。揮刀向著文笙刺去。
這一下,虎嘯臺上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自楊昊御叫了那一聲“慢著”之后,眾人都在等他的吩咐,這時候卻聽他“哎呀”了一聲,道:“這姓熊的怎么這么輸不起?”
文笙意識到要糟,熊越已經瘋了,處在虎嘯臺這么個特殊的環境。他這股瘋狂之意已經不是自己以一首《伐木》所能安撫得住。
平臺之上只有這么大的空間。身后便是虛空,雖說高不足丈,掉落下去摔不死人。可還有只餓瘋了的老虎等著呢。此等情形,誰先落下,立刻就成了老虎的目標。
可不躲,對方利器刺來。自己身上能稍做抵擋的就只有膝上的古琴。
不,這張琴是師父所贈之物。文笙寧可拿血肉之軀去硬挨這一下,也不愿它受到任何損傷。
尖刀刺至,目標已經非常明確,刀鋒所向正是文笙的腹部和她膝上這張琴。
這半天熊越看上去沒有什么大礙。但彈琴未成,加上一時一念,情緒大起大落。還是受到了反噬,此際他神智混沌。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只有文笙和她的琴,他要將這一切統統摧毀。
文笙眼見無可躲避,毫不猶豫抬起左手,凌空抓住了刀鋒。
所幸揮刀的距離近,熊越又是個文弱書生,刀上的力道并不很大,可即便如此,文笙的手掌這一下也傷得不輕,鮮血很快沿著她的指縫、手腕汩汩蜿蜒而下,順著刀鋒“噼啪”滴落,如雨般灑落在琴弦上。
熊越五官扭曲,面目猙獰,頻頻用力,想把文笙從平臺上推下去。
若是尋常的女子,本就較男人力弱,手上又受了傷,這時候必定經受不住,好歹文笙跟著王昔在青泥山上勞作了一年,這一年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吃得飽,睡得香,心情舒暢,論力氣,早不是在離水時可比。
文笙緊咬牙關,左臂運力,硬挨著巨痛撐住了,心中想的卻是:“老天保佑,可不要讓我這只左手落下殘疾,否則以后都不能彈琴了,豈不遺憾。”
刀鋒傷的雖然是她的手掌,但若是經脈斷了,手指曲張不靈活,彈琴勢必要受影響。
文笙自以左手抓住了那刀,正彈著的《伐木》自然便停了,這會兒琴弦沾上了鮮血,她心疼自己的古琴,右手一撥,想將那血珠彈開,手觸到琴弦,心中猛然一動。
她現在還有右手可用,空弦未必不成曲,《伐木》不成,《希聲譜》里還有一段《行船》呢。
她在長暉帶回來的那一曲,原本沒有名字,但因那支曲子中仿佛出現了河岸上纖夫拉船的號子聲,文笙便將其稱作《行船》。
伐木丁丁,行船欸乃。
她還曾以這兩個曲名為拜帖,求見過樂師穆同普。
《行船》上來的一節,船行逆水,琴聲厚重,余音裊裊,正是一段散音。
此時刀鋒及身,文笙顧不得多想,右手試著撥動琴弦。
文笙卻不知道,若說妙音八法展示的是達到極致的技巧,《希聲譜》則講究的是心性心態。
它的每一篇都重意不重形,到是文笙拜師之初,王昔便教導她的那一段“定一根弦為宮聲,不用管它是緊是慢,是清是濁,也不拘是正是外,五音十二律全出于自然,是謂左右逢源,調無不備,記住,能不能學好古琴,全在你的心”最為貼合它的宗旨。
《伐木》說的是怡然山野間心無塵垢的大自在,而《行船》卻是人在逆境中所展現的力量和風骨。
文笙此前對著《行船》感覺無處下手,那是未至絕境,無法體會。而此刻,她強忍著刀鋒加身的痛苦,只有右手可用,恰是真正觸碰到了這一曲的精髓所在。
琴音渾厚,“嗡”,“嗡”,那是巨浪洶涌,不斷拍擊著船頭,騰沸澎湃,宛如蛟龍怒吼。
“滴答”,那是文笙的鮮血滴落下來,碎濺在琴弦上。
每一聲琴弦響過,熊越眼中的瘋狂之意便消散幾分,文笙覺著自他刀上傳來的力道越來越弱。
僵持中猛虎二度疾撲而至,這一次它躍得稍低了些,“吼”地一聲,后背重重撞在了平臺下方。
二人所呆的石板猛然一晃,自高處傳來零星幾聲驚呼,就在這驚呼聲中,樂師熊越仰面自虎嘯臺上跌了下去。
人在半空,他已經暈厥過去,這一摔全無半點防護,成大字形“砰”的一聲落到地面。
一道黃影疾撲而至,那猛虎直接落到了熊越身上,低頭張開了血盆大口。
濃重的血腥氣隨之彌漫開來。
文笙惡心欲吐。
她距離太近了,哪怕不想看,那恐怖宛如地獄一般的場景還是映入了她的眼簾,這一刻不但眼睛里看到,鼻子里聞到,甚至耳朵里也聽到。
掉下去的時候熊越只是暈了過去,還有氣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間便被撕扯成碎片,連副完整的骸骨也留不下來。
除了這個,文笙還聽到了自上面傳來的哄鬧聲。
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被這一幕所刺激,文笙覺著有些暈眩。
她高舉著左手,以右手在衣裳上迅速扯下塊衣襟來,咬牙將傷口緊緊纏住,不讓它再不停向外流血。
文笙暗自發誓,不管如何,她都要想辦法活下去,活著從這虎嘯臺離開。
凡是今日在場的這些人,不管是鳳嵩川還是什么潘先生,抑或是那大皇子楊昊御,這些以人命為兒戲,拿活人喂虎的畜生,有一個算一個,都將得到惡報。
按照賭斗的規矩,既是熊越敗了,葬身虎口,上面的人便應該開啟機關,將文笙拉上去。
楊昊御低著頭看了半天,口里“嘖嘖”兩聲,翻身躺回椅子上,有氣無力地道:“老鳳,差不多就行了吧,好男不和女斗,再說這姓顧的小姑娘剛才彈得還挺好聽的。”
鳳嵩川陰冷一笑:“殿下千萬別被她的外表迷惑,這賤人陰毒得很,殿下就算饒了她,她也不會因此感激。打蛇不死,后患無窮。”
楊昊御閉著眼睛仿佛睡去,過了一會兒才道:“隨便你吧。你什么都好,就是這眥睚必報的勁兒,真是叫人受不了。趕緊弄完了,我還有事。”
鳳嵩川得了這話,趕緊揮了下手,沖看著機關那人道:“放到底。我看她還有什么辦法?”
說完了他又轉回身,畢恭畢敬問楊昊御道:“大殿下有什么煩心事,可需要鳳某幫忙?”
楊昊御沒有作聲,停了半晌,鳳嵩川才見他將頭搖了搖,狀甚苦惱。
機括“咔咔”連聲,文笙所呆的虎嘯臺不是在往上升起,而是緩緩落了下去,一直落到地面上,與那滿地血腥和正在進食的兇獸齊平。
文笙不覺意外。
上邊的那些權貴不會這么輕易便放過自己,要活下去,只能靠她自己。
左手掌心的刀傷很深,小指和無名指已經麻木,文笙試著活動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尚可,中指屈伸困難,至于無名指,則是根本動彈不得。
不要說彈琴,稍一用力,鮮血便滲出來,很快便將她包扎的布條浸透。
文笙深吸了一口氣,掌心的劇痛給她彈琴帶來了許多不便,可也令她腦海中前所未有的清楚。
老虎還在撕咬著熊越的尸體,只希望這只畜生填飽了肚子之后,能夠稍稍收斂兇性。
這時候上面又響起一陣鑼聲。
老虎抬起了腦袋,轉頭盯上了文笙。
這畜生胡須下巴上沾得到處是血,黃色的眼珠子幽幽泛著寒光。
文笙將帶著傷的手放到了琴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