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也知道瞞不過去,只是覺著國公爺您旁無選擇吧。”
若說依楊昊儉的為人,會做出這等事來,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就算他身邊死了個解俊郎,為他出謀劃策充當智囊的人也絕不會少了。
叫文笙沒有想到的卻是李承運的反應。
李承運不但想明白了,看這樣子,對兩個皇子表弟都是深惡痛絕,誰也不買賬,難不成要從此做個孤臣?
建昭帝已經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好活。
到時候那哥倆不管哪個繼位,李承運怕是都沒有好下場。
不過他這種態度,也恰是文笙最為欣賞的。
人生于世,短短幾十春秋,若還要瞻前顧后,為權勢所迫,憋屈地活著,有冤不能訴,有仇不能報,那還有什么意思?
所以她沒有勸李承運三思,只是道:“顧九之前蒙國公爺多方關照,此番又救我脫離虎口,國公爺若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但憑驅馳。”
文笙還記著當日為求一紙薦書,她和李承運所立的那君子約定,雖然她早在直入甲等的時候便扣開了玄音閣的大門,門客一說自然作廢,但士為知己者死,來日李承運有難,她絕無可能袖手旁觀。對文笙而言,諾不輕許,“但憑驅馳”四字也表明了她對李承運的投效之意。
李承運聽明白了文笙的意思。
但他只是眼望棺槨中的麗姬苦笑了一下:“那時我說叫你來做門客,是想著有個人能陪著麗姬說說話,叫她不那么寂寞。現在么,”他搖了搖頭,“這國公府里為我效力的人還少嗎?你只管好好治傷。安心考試去吧。”
范春翰為叫文笙能彈琴,給她精心調配了傷藥,重新包扎的傷處,方便手指屈伸的同時,又有所限制,免得文笙哪一下用力過猛,再度傷到經脈。
他叮囑文笙彈琴的時候左手不要太用力。手指活動的幅度不要太大。彈琴時間不要太長。
這三個“不要”,文笙雖然應下了,卻心知到時不一定做得到。
這最后一場她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盡力而為。
第二天一大早。玄音閣大街便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
這其中有應考者的親朋好友,更多的卻是看熱鬧的,等著建昭帝欽點十甲尤其是前三甲的名單揭曉。押中了的好直接去孤云坊和奉京各地大大小小的賭局排隊領銀子。
這般喧鬧中,文笙跟著李承運的車駕到場。老遠就被發現。
因為文笙是女子,押她前三甲的人不多,但她連續幾場表現出色,再加上譚瑤華的大力褒獎。卻是十甲局的大熱門。
于是這一路文笙竟然聽見不少人在高喊她的名字,給她加油鼓勁。
到了玄音閣的大門口,文笙自車內下來。李承運同她一起往里走,道:“他們若是知道你手傷成這樣。不定多么懊惱。”
文笙早上起來試驗過了,范春翰不愧是太醫,手藝很好,就連昨天幾乎沒了感覺的無名指都能勉強屈伸,做出簡單的指法來。
只是都說十指連心,她左手每在琴弦上輕輕一動,就牽扯著掌心的傷處疼痛非常,時間稍稍一長,整條左臂的經脈都跟著酸痛起來,需要她以極大的毅力才能像平常那樣完整彈上一曲。
不過文笙并不在乎,只要還能彈琴,她就很滿足了。
她學的又不是妙音八法,就算左手從此變得不夠靈活,也不見得就做不成樂師。
所以聽了李承運這話,她淡淡一笑,道:“我不會叫他們懊惱的,呆會兒我肯定會盡全力一搏。等結果出來,他們會慶幸投錢在我身上。只是國公爺押的是狀元,我怕力所不及。”
只文笙知道的,李承運便先后在她身上押了一萬六千兩銀子。
絲桐殿就在前面了,兩人需得分開,李承運這時候方道:“你盡力而為就可以了,實在不行,還有我呢,我可以幫你向圣上進言。”
文笙承情:“多謝國公爺。”
今日是大比的最后一天,基本上能脫得了身的權貴大臣盡數到場觀看。
等建昭帝帶著兩個兒子在譚老國師等人的陪同下到來時,文笙發現今天人還真是齊啊。
楊昊御、楊昊儉、李承運以及鳳嵩川,除了譚瑤華沒來,其他有恩的有仇的全都在場,這等一會兒自己向建昭帝告御狀,不知會多么熱鬧。
甲等學徒統共一百二十人,經過這幾天,相互間都混了個面熟,文笙傷了手,包扎得嚴嚴實實,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這一異常,大家頻頻往文笙這邊看,就連站得頗遠的鐘天政都注意到了,目露詫異,望了文笙一眼。
今天的考題名曰“對樂”。
竟是由譚老國師和他的兩個兒子親自出馬。
學徒們有幸聆聽到傳說中妙音八法的最高境界,而這三位大梁最頂尖的樂師也將傾聽學徒們的演奏,并根據眾人的表現,確定今日的成績。
說白了,就是譚家父子要為建昭帝的欽點做最后篩選。
這些年,隨著老國師年紀越來越大,在家里頤養天年,很少出來走動,眾人已經很難再聽到他親自撫琴了。
現在聽說他要露一手,非但是這些還未進到玄音閣的學徒,就連在場的樂師們也都是神情激動,不能自已。
玄音閣的老樂師親自服侍,為譚夢州安好了桌椅,擺上古琴。
當譚夢州由兩個兒子陪著自絲桐殿里出來,全場鴉雀無聲。
他坐下來,絲桐殿前幾百號人更是連個大聲喘氣的都沒有。
老人家望著眾人笑了笑,沒有說話,低下頭去起手開始彈琴。
琴聲響起,“錚”的一聲,文笙心弦便隨之一顫。
她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本來當她聽說譚老國師要親自演示妙音八法,只是想著,便知那指法該是何等華麗,正好她離著又不遠,還想著仔細觀察一下,誰知道譚老國師才剛一起手,她眼前便出現了幻覺。
絲桐大殿陡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萬仞高山,云霧迷離,其下有溝澗深不見底。
而在最高峰上,矗立著一座金頂大殿。
那是樂師技藝的巔峰,無數人為了觸碰到它傾盡一生,卻因為種種原因最終倒在了中途山道上。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文笙站在那里,眼前幻象連連。
直到譚老國師的琴聲結束好一會兒了,絲桐殿前仍然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文笙回過神來,但見左右的人都跟自己差不多,一個個心神恍惚,悵然若失。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妙音八法。
不要說文笙,場上所有的樂師看著都對之毫無抵抗之力。
譚老國師彈完琴,沒有起身,兩個兒子隨侍左右。
而在譚老國師的身前丈許,添了一桌一椅。
按照考試的要求,學徒們要依次坐過去演奏,什么曲子隨意,只是要體現對剛才這一曲的理解。
演奏完了,會由老國師的某一個兒子當面指點兩句,直接給出成績。
眾目睽睽之下,幾百雙眼睛牢牢盯著,其中有一雙還屬于譚老國師,上前考試的人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因為人多,考試進行得很快,只是半個時辰,就有三四十人拿到了成績,這一場的優等要明顯多過前兩場,排在文笙前頭的項嘉榮和楊蘭逸全都拿到了優等。
項嘉榮拿到優等的時候,人群有輕微的騷動,第一個連續三天都拿到優等的人出現了。
看得出來,譚老國師的次子譚睿德很喜歡他,公布成績的時候著意多勉勵了幾句。
很快輪到文笙上場。
她抱著琴過去,恭敬施過禮,譚睿德看到了她的左手,微微皺了皺眉,問道:“手怎么了?”
文笙答道:“昨天出了點意外,不巧受了傷。”文笙由第一天的考試知道此時同她說話的是譚瑤華的父親,語氣不由地格外尊敬。
這時候譚老國師開口了:“還能彈琴嗎?”
“回國師,能。”文笙回答得十分堅定。
“那就開始吧。”
文笙放好琴,坐下來,定了定神。
她其實還沒有想好眼下這一曲應該怎么彈。
但既然說是隨意發揮,那她是不是可以不用左手?
文笙決定還是彈一段散音。
她彈高山厚土,大殿煌煌。
琴出于心,雖然只有寥寥七弦,文笙右手的指法也沒有什么花巧,但絲桐殿前余音裊裊,這一段琴曲,因為昨日她感悟了《行船》的關系,聽上去隱隱帶著些許特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但這一絲不同若不是凝神傾聽仔細辨別的話,又很難察覺。眾人只見文笙因為左手受傷,當著譚老國師的面,單以右手撫了一段琴曲。
這最后一場大考,她準備只靠著一只手來和大家一較短長么?
文笙彈完了,譚老國師的兩個兒子竟是相互看了一眼,沒有當即做出評價。
隔了一會兒,譚老國師開口道:“睿博,睿德,你倆不打算說點什么了?”
譚睿博回道:“不瞞爹您說,兒子很想再聽她彈一次,否則這會兒不知該給她個優等,還是直接給個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