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還書的人不多,排在文笙前頭的只有一人。
文笙在屋子外邊等候。
就聽里面“藏頭猱”聲音柔和,似乎還帶著笑意:“這本書你可借了快有大半年了吧。我看看,你這是第幾次補考了?一,二,三……嘖嘖,第五次了啊,你可要好好表現,這次若再打回去,就只能等四個月之后再來了。”
那可憐的學生不敢有怨言:“學生只差這一本書交上去就可以上二層了。還望先生成全。”
“藏頭猱”笑了一聲:“好吧,我來檢查一下。也要你對這本書的內容是真正掌握了,這是對你負責,并不是我們這些人有意為難你。”
“是,是,學生萬不敢有如此想法,先生請問吧。”
“你這本書是《古平琴歌考》,那你跟我說說,你從這本書里學到了什么?對琴歌又有什么看法?”
那學生經過之前四次補考,這個問題幾乎是每考必問,他回答了好幾次,這回有備而來,侃侃而談:“這《古平琴歌考》里搜集了前朝數位大家所作的琴歌十五首,盡皆有詞有譜,作者對這些琴歌倍加推崇,由此可知,在前朝琴歌這種方式是很常見的,很多人喜歡以弦敘情,以歌詠志,好似一首琴曲沒有詞,大家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文笙不禁想起自己的前世,那些有名的大賢也十分喜歡載彈載詠,琴而復嘯。
最有名的便是孔子,司馬遷說他對《詩經》的三百零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
但在這大梁。文笙還從未聽人邊彈琴邊唱歌,樂師們對琴歌大都持排斥的態度。
這也難怪,妙音八法本身對技巧的要求已經達到極致,一心不能兩用,歌與琴聲若是做不到天人合一相得益彰,對樂師的技藝非但無法提高,反而要拖后腿。
琴歌在這音律已經成為殺人利器的大梁。逐漸沒落乃至無人問津也就不足為奇了。
果然那學生接著又道:“自國師的妙音八法橫空出世。證明音律可以遠遠地突破文字之局限,純樂比琴歌更容易引導觸及人心,私以為。這才是正道……”接下來他又從幾個方面細講了純曲的好處,對譚老國師的妙音八法好生膜拜。
“藏頭猱”不置可否,偶爾“嗯”上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那學生講了差不多有一刻鐘。口干舌燥,到最后。他又補充了兩句,使他這一番論述更加滴水不漏。
“不過學生想這世上若真有奇人妙解音律,詩詞上又有建樹,能使二者韻味相融。琴歌未必不可一試。像《古平琴歌考》里這些琴歌若是就此都失傳了也是非常可惜的。”
“藏頭猱”待他說完一時沉吟未語,過了一會兒才問道:“就這些了?”
“是,就這些。”
“好吧。那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四個月后再來,我在你這借書記錄上寫明了。下次補考還需找我。”
屋里一陣沉寂,停了片刻,文笙就見一個三十出頭的學生怒氣沖沖自里面出來,與文笙擦身而過,帶起了一陣風。
文笙嚇了一跳。
這位學生明顯之前是做足了準備的,“藏頭猱”將他打回去也不說明原因,搞得跟有意為難他似的,難怪此人如此生氣。
文笙想著自己就要面對屋里的老樂師,心中不禁升起一絲忐忑。
好在文笙進屋之后,“藏頭猱”臉上并無不虞之色。
侍者將文笙的借書記錄找出來,他打開來掃了一眼,神情有些意外:“《指法要錄》?只借了這么幾天就弄懂記熟了?我記得你師父專精于鼓。”
文笙沒有多解釋她學琴以來所下的種種苦功,畢恭畢敬道:“還請先生考校。”
“藏頭猱”便撿了平時大家不常用的指法抽查她,什么鳴蜩過枝、粉蝶浮花,文笙對答如流,不但能原樣擺出書中的手勢圖,要旨也都說得清楚明白,她一邊回答一邊暗自慶幸自己借的這本書答案標準唯一,對方應該沒有什么好發揮刁難之處。
“藏頭猱”大約見難不住她,點了點頭,意甚嘉許,手捻胡須道:“你且說一說猱。”
猱,單看這個字,是古琴諸多指法中最不可解的一種,猱的本意是長相像獼猴的怪獸,但在指法中吟猱并稱,猱是什么,向來眾說紛紜。
通常的解釋為左手手指按位得音后揉弦,小幅度為吟,大幅度為猱。猱比吟更舒緩更蒼老,也更“入木三分”。
通過吟猱,使琴曲聽上去更為圓滑而有韻味,給人以一詠三嘆之感。
對面的老樂師似對文笙這番對答頗為滿意,微微一笑:“你再來說一說藏頭猱。”
文笙嚇了一大跳。
她要非常克制臉上的表情才未露出異樣來。
藏頭猱不難,文笙會彈,言辭又便給,說自然說得出,難的是老樂師問這個到底是何用意。
便在這時,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由外邊大步進來,將文笙打斷,身后跟著剛才補考未過的那個年輕人。
“藏頭猱,哼哼,何用解釋,大家背后怎么議論你,看來你自己到是心知肚明,姓陳的你什么意思?我徒弟怎么得罪你了,三番四次有意刁難。”
文笙見過這個特意趕來為弟子出頭的老樂師,春試團戰時他曾隨北院一只隊伍上場,樂器是古琴,最后敗在了譚四先生、郭原他們手里,名列第四。
這架勢分明是神仙打架,文笙連忙讓開,躲到了一旁。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藏頭猱”姓陳。
“藏頭猱”受對方如此指責,卻并未著惱,含笑道:“做什么這么大的火氣,都說打了小的,老的才會出來找場子,我可未動你寶貝徒弟一指頭,不過是按規矩辦事。若是多補幾回考便要通融給過,那國師當日定下來的塔規豈非是形同虛設?”
那老者聞言更怒:“誰要你通融?我這弟子卡在《古平琴歌考》已經有半年了,一本關于琴歌的書,無關緊要,你還要他再研究四個月,到底居心何在?五次補考,第一次也到罷了,他讀書不細,被打回去是咎由自取,可自第二次起,你每回都問他同一個問題,他答琴歌無用不對,答有用亦不對,取個折中的回答還是不行。那要怎樣才滿意?你還說這不是有意刁難?”
文笙耳聽老者咆哮,心中猛地一動。
卻聽“藏頭猱”嗤笑一聲:“我就說剛才他那一番見解都是你教的,果然。”
“那又如此?我做師父的教徒弟,天經地義!”
一旁的幾個侍者第一次見到這等場面,都看傻了。
“藏頭猱”不動聲色,將方才丟在一旁的那份記錄拿過來,往上刷刷記了幾筆,方道:“這樣吧,既然你對我的決定有質疑,咱們將這份記錄交由國師定奪。若是我的不是,我會向國師請辭應天塔的差事,若是叫他補考并無不當,無故鬧事,你們師徒知道后果!”
那老者瞪眼望著他,半天才道:“好,若是我錯了,大不了我們師徒今后再不進這應天塔。”
“藏頭猱”將那份記錄丟給侍者:“封起來吧。”
“別,我需得先看看你有沒有胡說八道!”
侍者見“藏頭猱”沒有阻止,將那記錄遞給了老者,老者一目十行看完,又盯著侍者將它封起來,方道:“咱們走!”
他說完了,帶著徒弟轉身欲走,文笙在旁突然出聲:“老先生,請留步!”
那老者回過頭來,眼望文笙,目光不善。
文笙卻并不怕他,繼續問道:“我聽老先生的聲音,覺著有些耳熟。敢問老先生,去年玄音閣選拔學徒,第一天的淘汰考試,老先生是否曾在星輝堂擔任過主考?”
文笙并不是一個眥睚必報的人,當日星輝堂的那場考試被人“特殊關照”了,過后因為李承運把那主考官弄去了國公府,代她出了氣,她也沒想著特意去打聽對方的姓名。
但那位主考官當時說過三句話,他說話的聲音語氣卻被文笙記住了。
春試的時候這老者雖然露面,卻沒有開口。今天趕巧了,一個北院的樂師會當著文笙的面與人長篇大論,立時就被文笙認了出來。
那老者可沒想到文笙只憑聲音就認出了他,還道對方是從李承運那里得到的消息。
星輝堂的那場考核他雖然做了點手腳,卻沒奈何得了文笙,既不好和鳳嵩川交待,又平白得罪了李承運,頗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
故而他聽得文笙詢問,第一感覺不是愧疚,而是有些惱羞成怒。
臭丫頭,就算你進了玄音閣,也是要從學生做起,不老老實實一旁呆著,還敢主動挑釁,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不錯,正是老夫!你待如何?”
文笙可不怕他兇巴巴地色厲內荏,淡淡一笑,回應道:“希望有機會能再度領教先生的高招!”
那老者聽到文笙這句綿里藏針的回答,狠狠瞪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帶著弟子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