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把琴交給了倚朱。
這個隨手之間仿若無意的舉動,叫文笙心里驟生警惕。
假新娘是江審言手下一個小頭頭的女兒,當爹的在追隨江審言之前,也是江湖上混飯吃的,這姑娘從小耳濡目染,知道藝不壓身,學到真本事才能不受欺負,哪怕后來過上相對安穩的生活,也沒把武功撂下。
再加上她身材和文笙十分相似,所以是個極合適的人選。
文笙昨天便見了她一面,只是這個節骨眼上文笙實在太忙了,匆匆聊了兩句,沒有細談。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該犯這樣的錯誤。
對樂師而言,古琴這種樂器,利與弊都同樣明顯。
目標太大,不方便攜帶,琴身四尺有余,抱在懷里如修長的美人,每每一個照面就會暴露琴主人的身份,而且大多數時候樂師都需坐著彈奏,占用兩只手,諸如此類,限制太多。
所以很多常在江湖行走的樂師最后都只得忍痛割愛,換了別的樂器,就連文笙,為保命計,也多練了竹笛。
這是弊端。
但對文笙來說,古琴的重要性又毋庸置疑。
應對一個突發的意外,古琴在手,她通常只要一息,而換了別的樂器,十息之間都未必能發出聲響,更不用說同一支曲子用不同的樂器演奏,效果天地之差。
這樣一種情況之下,新娘子竟將本應由她伸手去接的琴,搶先交給了倚朱,而倚朱也糊里糊涂接在了手里。
文笙覺得不對,顧不得會不會被有心人瞧出破綻,上前一步便欲將琴從倚朱手里拿回來。
倚朱神情困頓,又打了個哈欠,一時未反應過來。
這時候,新郎官手握紅綢,領著新娘子已經沿紅毯向前走了幾步。距離擺在地上的炭火盆不過五六尺遠。
一陣風吹來,蓋頭和大紅嫁衣的下擺齊齊被風吹動,一道橘紅色火苗突自炭火盆里直直竄起,伴隨著嗆人的濃煙。
未等眾人反應過來。“轟隆”一聲巨響,炭火盆被炸得四分五裂,盆里的煙灰紅炭猛地飛起一人多高,往四下飛濺。
不知人群里誰喊了一聲“煙里有毒”,首當其沖的新郎新娘顯然未曾料到。新郎向后一個踉蹌,勉強保持了鎮定,新娘也在向后退,但她目不能見,腳被長長的嫁衣下擺絆了一下,登時失去了平衡。
文笙只聽得前頭一聲響,跟著一道紅影直奔她而來。
新娘早松開了紅綢,手在半空虛抓兩下,狀似無意奔著文笙右臂抓來。
若換一個人,多半會下意識地去扶一下對方。但文笙心里存了懷疑,電光石火之際暗叫一聲“糟糕”,閉住呼吸,顧不得從倚朱手里拿琴,抽身疾退。
周圍這么多自己人,近的如那新郎,厲害如狄氏兄弟,竟無一人意識到危險已然逼近文笙,還在四顧尋找前來搗亂的鬼公子一行。
那新娘無需看路,聽聲辨位。身子一擰,直直奔著文笙懷里撞去,論身手之利落,不知比文笙高出幾許。
由炭盆中飛出的煙塵已經將花廳門口整個籠罩。紅毯上灰蒙蒙的,文笙只見新娘的手掌已自大紅衣袖里伸出,指尖離自己右腕不過寸許。
這要一把抓實了,手腕多半不保。
此時要拿出竹笛來吹奏已經來不及,文笙當機立斷,左臂微屈。
“咔”的一聲輕響。
哪怕是周圍很安靜的時候。這機括的撞擊聲聽著也并不甚響,何況如今院子里喊的叫的亂成了一團,大約這一聲響只有文笙聽到了。
一道烏光由文笙左腕飛出,太近了,那新娘別說還蒙著蓋頭,就算眼睜睜看著,全無防備之下也是避之不及。
烏光徑直自新娘的前胸沒入,巨大的沖力將她整個人釘得向后飛出,滾落在紅毯上。
院子里一片嘩然。
驚呼聲,格斗聲,以及刀劍入肉的聲響隨之響起。
有人摔倒,血腥氣隨之漫延。
這么混亂,文笙不用抬頭去看,就知道必是鐘天政一方發動了全線進攻。
四方風動,敵人已經撲至跟前,文笙顧不得去研究場上的情形,也來不及看敵人來自何方,先自一旁的倚朱手上拿到了古琴,四指一劃,“嗡”,嘈雜的院子里陡然響起一聲清嘯。
這一聲清嘯如鳳鳴龍吟,明明聲音不是很大,卻偏偏凌駕于刀劍相格、驚叫呼喝之上,仿佛穿透重重阻礙,直接響徹眾人的腦海。
肉眼可見,以文笙為中心,向著四周飛快出現了一大片空當,就像她的手上有什么魔力,經由她一彈,那張琴就向外發出強大的排斥之力,將她周圍以及試圖接近她的人全都吹飛開來。
那新娘受這一下竟沒有立時斷氣,倒在血泊中抽搐兩下,蓋頭飄落,果然是個陌生的女子。
文笙已經顧不上她,指上抹、挑、勾、剔,先護住自身,方舉目往四下里一望。
怎一個慘字了得。
花廳門口除了眼前這個假新娘,到是一切如常,那些由外頭請來被重點防范的吹鼓手全都面如土色縮在一旁,一個個跟小鵪鶉似的。
這些人全都沒有問題,敵人竟是剛剛進府來的十幾個差役。
方才炭火盆炸開好像某種信號,假新娘向文笙發難的同時,那位陳校尉也暴起偷襲江審言。
他帶來的十幾個嘉通府差役散在江審言四周,看似為了瞧熱鬧隨意而站,突然翻臉,江審言的處境頓時變得極為兇險。
這陳校尉在江審言的印象里應該是吳家的人,吳家但凡有事,他跟著忙前忙后,知道不少陰私,乃是府尹吳豐的心腹,所以此人突然暴露出來暗地里投靠了鬼公子,著實令他大吃一驚。
這也到罷了,江審言身邊以狄氏兄弟為首的七八個護衛早知今天有場惡戰,時刻不敢放松警惕,突然遇襲。到也沒吃太大的虧,麻煩就在陳校尉帶來的這十幾個人武藝十分高強。
第一個回合的交鋒,狄氏兄弟竟然沒能攔住對方。
離得近,又沒攔住。后果頗為嚴重。
狄秋衡擋住陳校尉暴起一擊,卻不防他身邊一個小個子尋到空隙,一刀刺中江審言胸口。
江審言向后摔出去,戰團里有人大叫一聲:“得手了,走!”
小個子手上覺著不對。收刀一瞧,未見刀頭上染血,喝道:“姓江的身上穿了軟甲!”
他還待第二刀斬向江審言的脖頸,卻被狄秋衡的兄長狄秋行截住。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狄秋衡將陳校尉一刀斬落塵埃,這邊江府的人也倒下了兩三個。
本來江審言身邊的護衛就不及對方人多,這一下力量更是懸殊。
那小個子身法極快,狄秋行只是護著江審言將對方兩人逼開的工夫,他騰身而上,狠狠一刀。斜削向江審言的下巴。
這一刀若是削實,江審言腦袋就沒了,狄秋行失了一臂,不及轉身攔截,只好故技重施,一個魚躍撲將過去,拿自己整個后背擋在了江審言身前。
這一刀直直沒入狄秋行后背。
“大哥!”
狄秋衡大叫一聲,丟下對手,鋼刀直取那小個子。
他這一下情急拼命,自己露出老大的破綻。因之挨了一下,好歹也重創了對方。
就見場中血肉橫飛,若細聽那刀劍入肉的“撲撲”聲,只怕會有很多人因之膽寒。嚇得夜里睡不著覺。
狄秋衡渾身浴血,和余下的幾個護衛將江審言和狄秋行護在當中。
江審言預先安排的眾護衛這才回過神來,一擁而上,將所剩七八個敵人團團圍住。
對方處心積慮想要殺死江審言,可機會卻是稍縱即逝,等文笙拿琴在手。更加沒有可能。
江審言取出顆藥丸來,塞到狄秋行口中給他吊著氣,吩咐手下小心將人抬到一旁。
江審言臉色有些陰沉,忙活這半天,狄秋行重傷,自己也差點把命搭上,竟只抓出一個藏身嘉通府官居六品的奸細,而且剛才混亂之中,那陳校尉還死了。
鬼公子呢,竟然連面都未露!
他見文笙望過來,沉聲道:“這幾個人定要抓活口。”
文笙微微頷首。
她看看紅毯邊沿還沒有染上血污,撩衣坐下,停了《行船》,改彈《探花》。
對方幾個活口顯然聽說過文笙的厲害,面面相覷,盡皆臉上變色。
這七八個人里似是沒有威信足以服眾的,幾人眼神游移一番,有人試圖突圍,有人試圖拼死一戰,很快便再度與江府的護衛戰到一起。
文笙由著他們交手,不大會兒工夫,那七八個人便開始眼神發直,反應遲頓,就差忍不住打哈欠了。
這時卻突然有個柔和的聲音道:“住手!別彈了。”
文笙心神微震,這聲音如此耳熟。
她手上一緩,循聲抬頭望去。
人群分開,前后走出來兩個人,前頭的是那位隸屬禁軍的張副尉,他兩手舉起,動也不敢動,脖子上壓了柄明晃晃的短劍。
劍在一個黑衣人手里握著,玉一般的手掌不見半分血色,大約這身黑衣襯著,他的臉看上去格外蒼白。
不是旁人,正是江審言今天辛苦布局,指望能誘之落網的鐘天政。
他果然來了。
剛才不知潛在何處,竟還趁亂擒住了張副尉為人質。
鐘天政壓著張副尉一路走過的,正是江審言招攬的手下,他的這些手下來源頗雜,有不少并不將朝廷官員的死活放在眼里。
張副尉是誰,禁軍齊肅的人,和江審言沒有半個銅板關系,要不是他和那陳校尉帶著手下進來添亂,哪會給敵人可趁之機。
所以就有兩個家丁打扮的壯漢對視一眼,由后頭疾撲上去,一個揮刀攔腰斬至,一個抬腿便揣,想將此人擒下,立個大功。
鐘天政微微冷笑,并不見他如何施為,手中寒芒一閃,似是從那張副尉脖頸上收了短劍,張副尉還未及逃命,那柄劍又橫了回去。
“砰砰”,地上多了兩具尸體。
江審言這些手下并不怕死,但這死得也太快了,諸人驚駭之下不由地后退,就見鐘天政隨手抓起張副尉,飛身上了花廳的房頂。
文笙還記得燕白說過,依鐘天政的傷,他差不多還需兩月還能與人交手。
沒想到今天看這樣子,他已經恢復到了巔峰狀態。
院子里亂糟糟這么多人,鐘天政卻視眾人于無物,目光徑直落在文笙身上,甚至于還笑了笑:“你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文笙微微皺起眉:“我因你險死,卻不是因你生還。你說這話,豈不好笑?”
鐘天政閉上了嘴,臉上卻沒有太多動容。
他將頭扭開,居高臨下打量了一番江審言:“江大人,你運氣真好,兩次都有人給你當替死鬼。”
江審言見這人抓了個人質就敢如此托大,竟然公然露面挑釁,心中不解,疑道:“你就是鬼公子?公然現身,莫不是欲以一己之力,挑戰我整個南崇?”
鐘天政好整以暇:“我的條件,一會兒咱們慢慢談,讓我先把這些沒用的東西處置了。”他遙沖人群中被困住的七八個手下揚了揚下巴,“江大人運氣好,恰恰說明了你們幾個的無能。不是和你們說過了么,這位顧姑娘,乃是大梁極出名的樂師,她這支曲子彈下去,用不多一會兒,你們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個個倒地睡得像豬一樣。在她的琴聲下,本公子自顧尚且無暇,可救不了你們。”
江審言和他一眾手下尚且有些茫然,文笙聽這話卻暗叫一聲“不好”。
她道:“你們別受他蠱惑!”
話音未落,那七八個人已經有開始拿刀劍自盡的了,這些人殺人狠,對自己下手竟也是毫不猶豫,江審言這邊說什么也是來不及了,一兩句話的工夫,地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一個喘氣的不剩。
江審言不由地心底發寒。
鐘天政微微笑道:“這才對,你們不會明白,這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這時候一道人影從東廂里“忽”地竄出來:“姓鐘的來了?哈哈,好,爺爺等你半天了,少他奶奶的豬鼻子插大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