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夢州和顧文笙斗樂,意味著數十年穩坐樂師第一人寶座的譚老國師終于有了對手,這場生死戰由開始到結束,丁點兒風吹草動的消息都將牽動天下。
因為是譚夢州主動約戰,且出動了大軍以勢相壓,咄咄逼人,對方是個女子不說,年紀小的可以當他孫女,這以大欺小的名聲算是坐實了。
這等情況之下,文笙不回應便罷了,既然應戰,不趁機討要點彩頭,實在是對不起自己。
原本杜元樸想要親自走一趟,去幫著文笙與譚家商定此戰的賭注,卻被文笙勸住了。
一來杜元樸身上還帶著傷,受不了長途車馬勞頓,再者,誰不知道他是紀南棠的左膀右臂,文笙覺著這場賭斗輸也好,贏也罷,后果都由她一身承擔,絕不能牽連到李承運和紀家軍。
所以去幫她談條件的人可以不那么機敏,沒有厲害的口才,卻一定要與紀家軍沒有太深的淵源,才不會被對方反將一軍。
她請了戚琴和安敏學代她前去同譚家人交涉。
這兩位都是樂師,戚老辦事向來牢靠,安敏學出身名門,熟悉譚家眾人,如今他整個家族都倒向了李承運,從旁協助,給戚老打打下手到也合適。
按文笙的意思,這一戰她若是輸了,自是萬事皆休,任由對方處置,可若是僥幸贏了,不能放過譚家。
她不像譚夢州非要趕盡殺絕,到時候譚家人包括徒子徒孫乃至姻親附庸在內,全都從戰場上離開,從此不問政事。
想講學、想游歷還是打算離開大梁,都悉聽尊便,身為樂師,就只彈彈琴吹吹簫研究一下學問好了。
如此一來,也算是釜底抽薪,解了李承運當下的燃眉之急。
涉及太皇太后,想來譚家的決心也不是那么好下。戚琴和安敏學代表她去了大可慢慢地談,無需著急,能多拖延些時間更好。
誰想譚夢州不知是急于出心中的這口惡氣,得到《希聲譜》。還是看出文笙是想要拖延,篤定這一戰他必勝無疑,所有條件盡數答應下來。
戚、安二人此去不過七八天,便已是商定好了細節,拖無可拖。這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斗樂定于冬月十七,在密州的順金山進行。
密州位于開州以北,遠離戰火,一直由朝廷控制。
州內多山嶺,東邊臨海,有鐵福港比較出名,當日王十三在冰剎島做海盜頭子,還曾向密州的地方官勒索過幾艘大福艦,密州官員想起來便恨得牙根癢癢,這次全國詆毀王十三。數他們罵得歡。
這順金山在密州以險峻出名,到是小有名氣,文笙接到戚琴傳信后便是一哂:“順金?譚家這是吸取了平雄嶺的教訓,特意找人算過了吧?”
按五行之說,西方為金,奉京和離水相比,可不是位于西邊么,譚夢州這是不管有用沒用,先討個吉兆,免得陰溝里翻船。
文笙一笑了之。并未在意。
此時才剛十月下旬,離冬月十七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足夠準備的。
紀南棠叫文笙別管順金那邊,臨陣磨槍練上半個月的琴。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他命景杰親帶一隊斥候,又捎上了厲俊馳等江湖好漢,偷偷潛入密州,把順金山的地勢地形偵查了個遍,再畫成圖冊,好叫文笙人不必親至便心中有數。
離水眾人無不為文笙捏著把汗。此戰贏了還好,她憑著一己之力改變格局,消除了一場大戰,再為李承運立下奇功一件,可一旦輸了,她便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而對手是譚老國師,怎么看她獲勝的希望都很渺茫。
這半個多月,眾人不管與文笙交情有多么深厚,都不敢前來打擾她,好叫她安心練琴。
不過在一開始,文笙知道自己和譚夢州的賭約轟動大梁十二州的時候,私心里很希望能再次收到鐘天政的信。
他應該知道這一戰自己贏得可能微乎其微,所有譚家人退出戰場,這不但對離水方面有利,對他也是大有好處。都到這時候了,他為什么還不肯將最后一篇《希聲譜》交出來,好叫自己多幾成勝算呢?
可是沒有。
文笙只是等待了兩日就不再奢望,求人不如求己,她現在掌握的《希聲譜》足有八首,對方的技藝也不過是八法八重。
譚夢州技藝通神,叫她有高山仰止的感覺,這是她幾年前在奉京求學時留下的印象,而如今,她早已不是吳下阿蒙。
奇門遁甲那么晦澀高深的學問,她只用了十五天便窺見門徑,若這大半個月她將全部心神沉浸于《希聲譜》,未必不能更上一層樓。
時間一晃,就到了冬月十三,文笙出關。
身體雖然疲憊之極,精神卻很亢奮。
文笙很想再晚上兩天,但決戰之日不等人,冬月十七馬上即到,她也該把事情交待一下,然后起程了。
這段時間文笙都住在師父家中,第一個拜別的人自然是王昔。
一轉眼聶信厚的兒子已經能跑會叫人了,王昔很是喜歡他,準備等孩子大大就為他啟蒙,小家伙圍著他“爺爺”“爺爺”地叫,王昔臉上樂呵呵的,到不寂寞。
小家伙和文笙熟得很,看她進門,叫道:“顧姑姑,姑姑!”跑過去叫抱。
文笙同師父打過招呼,見他鼓著小臉,叫得像只歡快的小鳥,心下喜歡,彎了腰抱起他。
王昔很是擔心文笙此去順金,臉上卻不敢露,道:“你準備好了?”
文笙點了點頭:“徒兒今天就出發。”出發前,她還要回家一趟,再去見見李承運、紀南棠等人,還要給遠在南崇的十三留封信,該交待的都需交待好,這么一算,時間也很緊張。
王昔欲言又止,文笙明白師父心里的感受,摸了摸聶家小子的頭,將他放下。去到師父面前,跪下來,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王昔忍不住長嘆一聲,老淚縱橫。
文笙笑笑。起身張開雙臂,擁抱住白發白須的老王昔,柔聲道:“師父放心,笙兒會很快回來。”
打從師父那里出來,文笙想著接下來該去舅舅李榮家。跟一家人告個別。
走到大門口,把守大門的是一隊紀家軍精銳,兵士們看她露面,爭先恐后地打招呼。
一旁門房里上了茶水待客,楊蘭逸正捧著茶盞出神,聞聲驀然一醒,“騰”地站起來,幾步到了文笙跟前,喜道:“顧,我可算是等著你了!”
文笙聽這話莞爾道:“怎么。你在這里等我很久了?”
楊蘭逸緊走這兩步才發現坐得太久,腿都麻了,呲牙咧嘴:“可不是。”
旁邊一位隊長笑道:“楊樂師在這門房里一連喝了十天的茶,知道在姑娘練琴,沒有進去打擾。”
楊蘭逸瞪眼:“那不是你們說的么?”
文笙頓時有些過意不去:“我確實一直在練琴,不知道你在這里等著,可是有什么急事?”
楊蘭逸支支吾吾:“沒事,這不是怕你去順金山之前見不著你嗎?”
文笙只當他是來送行的,笑道:“今天下午走,我走前會將大家叫到一起。好好告個別,哪會見不上面?”
說話間兩人出了家門。
等馬車的工夫,楊蘭逸湊上來,悄聲道:“顧。我想和你一起去順金,帶上我吧,好不好?”
文笙計劃只帶著厲俊馳幾個前往,其他人全都留下看家,以防萬一。
她歪著頭,將楊蘭逸由頭打量到腳。
楊蘭逸還當文笙在估量他的實力。著意挺了挺胸,道:“我都想好了,你喜歡誰不喜歡誰,只要你覺著開心就好,別把它當成一種負擔。”
文笙心中莫名,這話從何而起呀,她可從來沒把男女之情當成負擔。
不過楊蘭逸平時說話就經常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文笙想說點兒別的,未等開口,聽他又道:“這些日子我總聽人在背后說十三哥的壞話,那都是些壞人,站著說話不腰疼,顧你別往心里去,我尋思著十三哥沒在,不如由我替他送你去順金。”
文笙又是好笑又是感動,道:“十三現在在做的也是要緊事,一時脫不開身,他要是在這里,我也不會叫他去順金,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托付給他。不如你替他做這個吧。”
“好啊,你快說。”
“譚老國師此次非揪著我不放,怕是中了他人的設計,我一直覺著譚令蕙的死另有玄機,那人說不定就等著我們生死斗好趁火打劫,你和大家一起,一定要把家看好了。”
“這樣,好,你盡管放心,包在我身上。”楊蘭逸幾乎要拍著胸脯跟文笙保證。
如此說定,剩下的半天時間他想一直陪著文笙,干脆等馬車來了,也賴著上了車,與文笙一起到了李家。
這兩年,文笙只要人在離水,便時不時回來看看,這次一走,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面,她心里要說不惆悵怎么可能。
李家靜悄悄的,老老小小明明都在家,氣氛卻有些壓抑。
同以往回來時全家透著生疏客套不同,今天所有人看到文笙,臉上都明晃晃寫著擔心。
文笙安慰眾人一番,特意留下吃了午飯,方從李家出來,驅車直奔國公府。
李承運這里就簡單了,人手早已召集起來,該安排準備的都已備齊,只等文笙。
文笙帶著楊蘭逸通報之后進屋,見眾多的樂師將領會聚一堂,氣氛頗為凝重,笑道:“不急著出發,我還有封信未寫,先借國公爺的地方一用。”
眾人見她這當事之人談笑自若,心弦齊齊一松。
李承運吩咐管事引她前去,道:“好,你且去慢慢寫,我這里備了酒,寫完了過來,大家都想要敬你一杯,以壯行色。”
文笙平時很少沾酒,不過這時候何妨破例,笑道:“那我先謝謝國公爺以及諸位了。”
她隨管家去了東廂李承運的書房,書童上來伺候,管家將他打發了,親自給文笙磨墨。
文笙提筆蘸了墨,對著空空一張花箋,一時沉吟沒有落筆。
管家見狀知機地將硯臺放到一旁,垂手退了出去。
文笙到不是防著他,只是這封信是寫給王十三的,文笙思來想去,區區幾頁紙,此時實難表達自己心情之萬一。
這一去還能回來么?楊蘭逸其實說得不錯,走前不能同十三見上一面,實在遺憾。
《明日真經》想來還在困擾著他,這么久未用琴聲幫著十三調理,也不知他身體怎么樣了。
而文笙最想說的不是這些,若能得勝回來,以后有的是時間團圓相聚,到時再說也不晚,她想同十三說說,若是自己這一戰輸了,不要太難過。
按十三的性子,輕生雖不至于,怕是會頹廢一陣,而且沖動之下不知會做出什么事來。
到時他再如何難過,自己也不會知道,這是她對不起十三的地方,只希望他能盡快調整過來,好好過這一輩子,她會在來生等著他再續前緣。
但這些叮囑的話語一旦落到紙上,不說十三看到會是什么心情,也不會起到該有的效果,多半還會適得其反。
文笙對著空白信箋坐在那里的時間有些久,斟酌再三,苦笑著嘆了口氣,喃喃道:“算了,還是叫你開心一下吧。”
她筆走龍蛇,源源不斷的思念從筆端落于紙上。
什么我若死了你去找別人,我們這么般配,天造地設的一雙,誰想來拆散,都會遭天打雷劈,所以別擔心,我會很快回來,等我回來,我們便稟明天地,鳳凰于飛,結百年之好……
文笙帶著笑意很快把信寫完,拿起紙來對著墨跡輕輕吹了吹,心中變得輕松而堅定。
此戰必須要勝,此行必須要從順金山回來,還有十三在南崇等著她呢,那般真情意,如何可以辜負!
等墨干了,文笙小心將信折好,收在袖中,回到大堂,與李承運等人告別。
酒已備好,李承運親自代眾人敬了一杯,為文笙餞行。
而后紀南棠、米景陽一一上前。
三人敬過,絡繹不絕還有人上前,卻被李承運攔住。
文笙將給王十三的信拜托給了杜元樸,帶著厲俊馳幾人出發。
大家一直送到離水城外。
文笙催馬走出很遠,還聽著后頭傳來楊蘭逸的叫聲:“顧姑娘,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