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大先生兩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指了崖上顫聲道:“快,上去救人!”
眾人亂哄哄往那邊趕。
厲俊馳搶在頭里,向著崖上便跑。
混亂中譚家不知哪一個沖他喊了聲“站住”,厲俊馳充耳不聞,陸汾幾人身法不如他快,落在后面,擔心厲俊馳寡不敵眾吃虧,忙不迭叫道:“先救人,說不定人還有救!”
這時候譚家的侍衛紛紛反應過來跟上。
先前阻止厲俊馳那人是擔心他第一個上崖去對譚老國師不利。
畢竟離著那么遠看不真切,也許那二人此時正在上面躺著,這石崖他們之前親眼上去看過,最高處足有三四個同樂臺那么大,別說兩人斗樂,就是二十人打團戰都綽綽有余,怎么會摔下去?
一想到譚老國師跌落懸崖的后果,譚家諸人無不是兩眼發黑,渾身血液倒流,腳底就像踩了棉花。
眾人懷著僥幸之心沖到崖頂,離著數丈遠,便茫然站定。
崖上空蕩蕩的,只留下一些碎石,卻哪里還有人在?
譚家一名侍衛頭領來到懸崖邊兒探頭往下查看,半刻后臉色蒼白直起腰,回身往后頭跟上來的譚家諸子望去,嘴唇囁嚅,說不出話來。
譚錦華是譚家兩代人中第一個趕到的,大喝一聲:“都傻站著干什么?還不下崖去找!”
他身后包括譚二先生在內,好幾人兩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下崖找,真找到了活著的可能也很小,怕是連尸首都摔得七零八落。
譚家孫子輩中登時就有好幾個痛哭失聲的。
一場聲勢浩大的搜尋在崖下展開,厲俊馳幾個夾雜在官兵和譚家的侍衛中間,實際是被監視了起來。
他們寡不敵眾,只好隱忍著,先找人再說。
不管顧姑娘是生是死,總要找著人。他們才能回去對大伙有個交待。
順金山西峰以險峻聞名,崖下地勢十分復雜,加上連日大雪,也增加了尋人的困難。
這一場搜尋從上午一直進行到快天黑。山外那些看熱鬧的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人群中謠言四起,說什么的都有,可越是這樣,越沒有人肯走。哪怕餓著肚子也要等到結果,人越聚越多。
下午申時末,官兵在崖底石堆上發現大片血跡,厲俊馳和譚家幾名侍衛攀援而上,在半空一塊探出的大石上發現了譚老國師,人躺在血泊里,早已氣絕身亡。
譚夢州是當場摔死的無疑。
譚夢州的尸體找到了,打破了譚家眾人最后一絲幻想。
譚家子孫悲痛之余,也無心再尋找顧文笙。
這么高的懸崖,摔下來必死無疑。只不知掉在哪個犄角旮旯里,他們可沒那心情替姓顧的收尸。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找著譚夢州不到半個時辰,消息便已經傳到了山外。
譚夢州和顧文笙在斗樂中雙雙跌落懸崖,同歸于盡。
一時間眾皆嘩然。
譚夢州死了,他發現了音律的力量,獨創妙音八法,在譚家滿門樂師之外更建立了玄音閣,樂師第一人的地位數十年無人能撼動。
他的死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顧文笙也死了,此女短短幾年間橫空出世。效力李承運,為離水方面立下功勞無數,百姓對她盛贊之下詆毀也總是如影隨形,如今流星寂滅。《希聲譜》從此竟成絕響。
眾人嘆惋完了,才紛紛回過神來:他們還押著注呢,斗樂的兩人都死了,這一戰怎么算,誰輸誰贏?
都死了,當然便是平手。
可譚家人偏偏又當眾答應。一旦打成平手就算是身為后輩的顧文笙贏。
這么說,譚家人需得遵從斗樂前的約定,不論老幼盡數歸隱,從此不問政事?哎呀,這可了不得,就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出爾反爾。
同一時刻,順金山。
譚老國師的尸體已經收拾妥當,裝進了棺材。
譚家子孫侍從跪拜過,聚到一起商議。
好在這回女眷們都在京里,一眾男丁雖然紅著眼睛,臉上淚痕未干,卻都盡量保持了安靜,沒有大哭大鬧的。
很多人猶自一臉的茫然。
太意外了,譚家的頂梁柱就這么倒了,往后大家又該何去何從?
譚大先生看向三個弟弟,悶聲道:“都說說看,接下來咱們該怎么辦?”
兄弟幾個互相看看,譚三先生先道:“你們定吧,我隨便,怎么都好。”
譚二先生知道大哥心里肯定是有決定了,只是這決定對譚家而言太沉重,父親剛去世,他拿這么大的主意必須得找個人一起分擔,想了想,道:“這一戰不管有多么意外和偶然,結果已經出來了。顧文笙的尸體雖然沒有找到,對我們而言,至多也就是個平手。愿賭服輸,賭約是父親定下的,咱們所有人都沒有反對,而今若是出爾反爾,徒惹天下人恥笑!”
譚大先生抬眼在周圍一掃,發現除了幾個侍衛欲言又止,大多數人都還算冷靜,點了點頭,問道:“老四呢?”
譚四先生沉聲道:“已經走到這一步,咱們愿退,別人怕是未必肯呢。錦華呢,你來說說。你父親叔叔們都老了,譚家早晚你來當家,原本這天下也是給你準備的。”
譚錦華上前兩步:“四叔叫我說,那我就說兩句。侄兒當初上戰場打仗,結交將領,是想為五弟報仇,除掉那姓鐘的白眼狼,其它什么富貴榮華全是狗屁,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退吧。不但退,還要退得干脆利落,叫天下人看看咱們譚家是如何信守承諾的。祖父雖然不在了,高手譚家還有的是,若父親和叔叔們沒有好的去處,不如叫朝廷下道旨意,將天女湖給咱們,咱們到關中做島主去。”
譚大先生見譚錦華說完無人反對,不少人看上去還較剛才振作了一些,知道兒子這番話打動了他們。
這幾年和楊昊儉、鐘天政斗,和白云塢的大周余孽斗。和李承運、顧文笙斗,就沒過過幾天安生日子,若非如此,哪會折損這么多人。家里喪事不斷。打天下多難啊,風險又大,說到底他們骨子里還是想安安靜靜受人尊崇地當樂師啊。
有樂器在手,本來就可以過得舒舒服服,何必如此不知足。
譚大先生嘆道:“既然大家沒有不同意思。那就這樣。只是可惜了你姑姑……”
譚錦華一哂:“姑姑身體康健,至少也有幾十年好活,何苦非要做什么太皇太后,為姓楊的守江山?她若愿意,跟我們一起走就是,反正她幾個女婿和李承運交情都不壞,也無需她操心。”
若譚夢州活著,他這等大逆不道之言,肯定會遭到一通喝斥。
可譚大先生對大兒子早已麻木了,想管也有心無力。擺了擺手:“等回了奉京,你負責去說通你姑姑。”
事情既然定下來,譚家人無需再患得患失,不管是不是心有遺憾,都像拜托了塊大石,悲傷之余輕松了不少。
不提他們如何連夜離開順金山,護靈回京,安排全家歸隱的事,且說厲俊馳等人,抱著微弱的希望。在崖下整整搜尋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有找到文笙。
其間譚家人和官兵先后撤走,后面偷偷摸摸進山來的,都是些別有用心之徒。
厲俊馳帶著手下趕走了不少賊眉鼠眼的人。連日憂心忡忡加上疲憊,鐵打的漢子也經受不住。
他找了個石頭堆坐下,喘勻了氣,叫過陸汾:“我尋思著國公爺那里肯定已得著消息了,不過不管怎樣,已經過去三天了。咱們得送信回去。小陸你跑個腿,把這邊的情況當面稟報給國公爺和諸位大人。”
陸汾雙眼通紅:“厲大哥你能不能換旁人去,我留下來接著找顧姑娘。”
厲俊馳長嘆一聲:“你當我們幾個不焦急么,我這條命還是顧姑娘救的。這見鬼的順金山地勢這般復雜,我怕顧姑娘跌下來,在半山腰掛住了,得不到及時的救援。快去吧。”
此時另一名兄弟一瘸一拐過來,把水囊遞給厲俊馳:“大哥,喝點兒水。”
三天未出山,他們來時帶的水早就喝光了,水囊里是剛化開的雪水,厲俊馳沒作聲,接過來喝了仰脖幾大口,交還給那人,站起來拍拍屁股,吆喝道:“都歇好了沒有,歇好了接著找!”
陸汾拿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哽咽道:“大家保重,我快去快回!”
雖然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一樣,按當時的情形,文笙從崖上摔下來之前便受了重傷,這么高的懸崖,譚老國師掉落在半山腰都摔死了,眼下半山腰能落足的地方基本上都找了個遍,文笙怎么可能活下來?
他們想的是一定要找到顧姑娘的遺體,送她返回家鄉,風光大葬。
論功勞,顧姑娘以一張琴逼得譚家人全部歸隱,止了多少殺戮,國公爺麾下,誰能大過她。
此時順金山斗樂的結果就像颶風一樣刮過大梁十二州,伴隨譚夢州、顧文笙同時墜崖斃命這一消息的,還有譚家信守約定,子孫門人紛紛辭去官職爵位,不日就要離京的傳聞。
消息傳到離水,投到李承運麾下的權貴朝臣無不慶幸自己押對了寶。
經過譚家這一折騰,楊昊御是完了,放眼大梁,誰還能與程國公李承運一爭天下?
李承運聽說之后勃然大怒,帶頭蹦跶的直接下獄,余者好一通申斥:功臣尸骨還未找著,你們在那里額手稱慶,是人乎?
挨罵的大都是這兩年才投奔而來,李承運平時沒什么架子,對老朋友頗為優容,在這些人的印象里,程國公還是昔時的奉京第一紈绔,直到這時候,才悚然而驚,一個個噤若寒蟬。
陸汾往離水趕,而離水方面也派了一支斥候趕往順金山,想要迎回文笙,兩下在中途錯過,沒能遇上。
等陸汾到了離水,將順金山斗樂的詳細經過向李承運和眾位將領原原本本講完,李承運接連下了幾道命令:著米景陽派人時刻留意奉京的動靜;再派精銳跟著陸汾返回,盡全力找人;由李曹、杜元樸好好安置文笙的家人,若顧文笙不在了,開州的樂師學堂就成了她的遺愿,一定要辦起來。
杜元樸很是難過,他同文笙可謂忘年之交,文笙留下的事便是他的事,旁的都還好說,只有一件頗為棘手,那就是如何通知遠在南崇的王十三。
文笙寫給王十三的那封信還在他手里呢。
他斟酌再三,將斗樂的經過寫成書信,附在后頭。
這信寫得艱難,杜元樸中途幾次擱筆方才寫完,而后命親信即刻起程,想辦法將信送去南崇江審言府上,一定要親手交到王十三手里。
來自奉京的消息不斷,譚家真是做出了甩手不管的架勢,連太皇太后都不回宮了,說是還權與楊昊御父子。
但譚夢州活著的時候,那些楊昊御提拔起來的臣子便死的死下臺的下臺,軍中更是被調度得面目全非,此番他被放出來,發現真正信得過的,只剩老婆孩子和跟前幾個太監了。
據京中權貴通風報訊,楊昊御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再沒有了當初的精氣神兒,一眾皇親國戚正在私下里密議,準備等譚家人一離京便發難,叫他們父子自愿退位讓賢。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
只除了順金那邊沒有找到文笙。
進入臘月,譚家子孫學生故舊一行數百人離開奉京,往南而去,車隊浩浩蕩蕩如一條長龍行駛在官道上,很多人前來相送。
譚家車隊在天女湖北岸上了船,與奉京斬斷了聯系。
他們選擇了天女湖為隱居落腳的地方,未必沒有譚五先生在此失蹤的原因,再者千花島、白云塢是譚家帶兵打下來的,那迷陣他們也熟悉,拿來修繕一下,占為己有,到也一舉數得。
譚家這一退出,原本天下應該形勢明了,但奉京的權貴們還未等逼宮,突然之間風云異變。
一支十余萬的大軍仿佛由天而降,出現在了密、開二州邊境,殺氣騰騰直撲離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