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了這把年紀,江家雖比不上官宦世家富庶,但也絕不是上不了臺面的小門小戶,江謙作為嫡長子,很多事情他經歷過,也體會過。
朝中有人好做官,亙古不變的道理,江謙從前不喜歡倚靠妹夫家里,也不拿江家的那點兒名號做事,但這并不代表著,他不懂那些人情世故。
見楚維琳眉宇里依舊有些不放心,江謙心里一暖,咧嘴笑了:“琳姐兒這是怕舅父舅母吃虧,你如今這般懂事,你丈夫待你又這么上心,你娘在天上看著,也該放心了。我雖有些輕狂意氣,但也不是傻子,看瞅著情況不妙,會選擇脫身的。”
聽見江謙提起江氏,楚維琳鼻子酸酸,啞聲道:“舅父還說呢,您可不就是意氣嗎?”
“是啊,要不然也不會進了大牢。”江謙摸了摸鼻子,哈哈大笑起來。
想起那日情景,江謙多少有些后怕,當時是腦袋一熱屏著一口氣就去永記講道理了,秀才遇到兵,吃了大虧,若不是這知州是自家外甥女婿,以陶家的能耐,他怕是要交代在金州了,在海州的妻兒若是曉得他出事了,會多么傷心著急?
能有親人可以依靠,其實也是不錯的事情。
江謙目光溫和,道:“吃一塹長一智。你放心吧。”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楚維琳也不好再說什么,不然倒像是她信不過江謙一樣。
江謙定了歸期,沒有等到陶家案子結束,便啟程往海州去了。
常郁昀依舊忙碌,每日都到深更半夜才回屋里來,第二日又是天剛亮就去前頭了。
楚維琳起得遲了些,剛用了飯,外頭就傳了話來,說是李周氏來了。
李周氏瞧著倒還精神。問了安之后。在一旁落了座。
“來看李大人?”楚維琳笑著問她。
李周氏頷首,道:“這幾天府衙里忙碌,他都沒有回府里,我就給他送幾套干凈衣服過來。也正好來看看夫人。”
“也是辛苦李大人了。上回受了涼。還未全好吧?”楚維琳道。
“這個當口上,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當官的都是吃皇糧的。別說是受涼了,斷了兩條腿都要當值的。”李周氏說完,自個兒也笑了。
說到了案子,自然少不得說一說陶家人。
楚維琳聽說了陶八姑娘的事情,心中唏噓感慨,搖著頭道:“會出那樣的事情,倒是真沒有想到。”
陶家是抄沒不假,但又不是謀逆造反的大罪,對于家中女眷們來說,等待她們的并不是死亡,而陶八,卻成了意外殞命的那一個。
“可不是嘛!”
記憶里的陶八姑娘巧笑莞爾,雖沒有完全長開,卻也能瞧出,往后一定是一副動人的好模樣。
李周氏嘆息道:“紅顏薄命,她是個福薄的。”
楚維琳支著下巴,道:“興許,對于陶八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
被前世被過去所束縛,今生又慢慢走到了一個“死局”,看不見前路,不知何往,陶八姑娘不僅僅是迷茫彷徨,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那樣的情緒漸漸累積,最終化作的恐懼會一點點吞沒了她。
讓陶八姑娘親眼看著陶家人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會真的逼瘋了她的。
所以說,這是一種解脫,用死亡來逃避面對。
李周氏一怔,她自然是不曉得陶八重生的那些事體,也壓根兒想不到,可她突然之間記起來,陶家的那幾樁案子開審之前,陶八姑娘曾經出入過府衙,當時陶八姑娘和楚維琳到底說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李周氏想,楚維琳會有這樣的感慨,怕是當時陶八姑娘說了些什么吧。
只不過,這話李周氏不好隨意接,笑了笑也就帶過去了。
楚維琳看在眼里,只是這等事情不好解釋,也就不提了。
李周氏轉開了話題,說起了不見蹤影的陶五奶奶:“我估摸著是叫陶家人送走了,畢竟大著肚子呢,換作我是她婆母,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充入奴役,連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都兩說。只要能送走,身邊又帶著幾個忠心人,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是不難的。”
楚維琳對陶五奶奶有些好感,因著兩個人的肚子月份差不多,還說過幾句兒女經,僅有的幾次交流,雖不能看透一個人的為人,但她感覺得到,陶五奶奶是個真誠的人,與陶家其他人,根本不似一路的,也不知道這分明不是一家人,怎么就進了一家門了。
平心而論,犯事的是陶家其他人,與陶五奶奶無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沒有一丁半點兒的干系,若讓楚維琳來說,她是不喜歡這個時代連坐并罪的這一套的,可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準則,如同三妻四妾一般,你可以不認同,你可以和你的枕邊人來實現一生一世一雙人,但你不能要求這個時代,要求所有人和你一樣,蜉蝣之力不能撼樹,若一意孤行,就是為世人所不容了。
在這個時代的律法里,陶五奶奶和她那個未出生的孩子,一樣也是有罪的。
府衙依舊會使人尋找,找到了就帶回來,找不到……
人海茫茫的,也不可能為了陶五奶奶就把整個疆域就翻遍了。
“也是看她造化了。”楚維琳道,“倒是陶三太太和陶七姑娘,呵,她們肯定與陶五奶奶不是一路的。”
提起陶七姑娘,李周氏就渾身不自在,她知道是陶七不要臉。是陶七作死讓李同知受了無妄之災,可一想到自己丈夫和那么個下作丫頭一起落了水,就心里直惡心。
饒是對著楚維琳,李周氏都不想裝出一副大度無所謂的樣子來,咬牙切齒道:“夫人,不是我說話刻薄,實在是心中有氣。我最聽得進去的就是因果輪回,出來混的遲早都要還,這冥冥之中啊,凡事都自有定數。這兩母女。眼下是走脫了身,可將來啊,一定有大難等著她們。我聽說,她們是偷偷走的。陶三太太帶走了不少銀子。她扔下婆母、祖母、丈夫、兒子。如此不義不孝之人,能有什么好下場!”
楚維琳聽罷,多少覺得有點兒好笑。無奈道:“你這一番話,倒是像極了范大太太。”
“夫人您還別說,范大太太素來最厭惡陶三太太,沾親帶故的,卻不愛往來,但這回,沒有一味避嫌,還去牢里看了陶家老祖宗和老太太一回。”李周氏道。
這事兒楚維琳是不曉得的,不過很快也想轉過來,道:“范大太太是耿直脾氣,刀子嘴豆腐心,畢竟是親戚一場,雖說救不得,去見一面也算是人情了。”
“可不是嘛!”李周氏連連點頭,“倒是那高家,平日里和陶家夠可以的,出了事啊,落井下石的手段可真高明。”
李周氏說的是陶家的那點兒生意。
陶家抄沒之后,金州的鄉紳們提心吊膽,就怕一并受了牽連,尤其是一些曾經和烏禮明有過點兒聯系來往的,更是夜不能寐。
但商人逐利,撇清歸撇清,觀望歸觀望,賺錢的機會是死也不肯放過的。
好一通趁火打劫,從前陶家手上的生意一眨眼就被瓜分了個干凈,得了最大好處的就是高家,而且,還很是高調。
這一點,就連楚維琳都有些看不懂了。
高家自打在金州的富貴圈子里站穩了腳跟之后,素來都選擇中庸之道,心思幾乎都花在了人情往來上,拉攏各家各方是他們的選擇,像這回這般鋒芒畢露,一下子亮出了爪牙,倒是讓人意外的。
也許是想更進一步,也許是想改變如此高家在金州的定位,楚維琳一時三刻分不清楚,李周氏也沒有什么高見。
兩人又說了會兒城中的大小事情,李周氏便起身告辭了。
又過了兩日,府衙里還算告一段落。
楚維琳知道常郁昀要趕去明州,便讓人收拾了行李,一一檢查過后,才算放心。
明州府不遠,若是趕一趕,也就四五日的工夫,只是四皇子召見定然是有要事的,常郁昀這一趟來回,怕是要半個月了。
自打成親起,除了常郁映逃親,楚維琳陪著陳三太太去安華鎮處理的那幾日,他們夫妻兩人就沒有分別過這么長的時候。楚維琳不是那等黏糊性子的人,可不曉得是不是大著肚子的原因,夜里偎在常郁身邊,也生出了幾分不舍來。
常郁昀留意到了楚維琳心情的變化,一手攬著她,一手替她理著額發,道:“眼瞅著就要臘月了,我也是早去早回,臘八前定然趕回來。”
楚維琳抬眸看他,那點兒小心思連自己都有些解釋不通,卻又真是存在,她搖了搖頭,道:“路上莫要趕,看這幾天霧蒙蒙的天氣,怕是要落雪了,雨雪天不好行車,慢些就慢些吧。”
常郁昀笑著應了。
楚維琳眨了眨眼睛,自顧自又道:“要不是挺著個肚子怕拖累了行車,我也想去明州呢。都說冬日里的湖景別具一格,尤其是雪后,分外有味道。若是能不怕寒風,登船賞景是再好不過的。可惜,我去不得。”
常郁昀笑意更濃。
定下來金州赴任時,楚維琳就憧憬著江南泛舟,只不過,因為在渝州耽擱了不少時日,等到了明州之后,只匆匆拜訪了常恒淼的幾位故人,便往金州來了,沒有抽出時間去游湖。而在金州安頓下來之后,一是常郁昀作為一方父母官,即便府衙有清閑的時候,他也不好離開金州,二是楚維琳有孕,受不了路途顛簸,這才一直耽擱了下來。
現在,常郁昀是有了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去明州,楚維琳不能跟著去,多少有些遺憾。
不過,常郁昀知道,楚維琳是個曉事的,她雖心之向往,也會顧著事情輕重緩急,懂人情、知進退,絕不會耍脾氣要如何如何,不滿足心愿決不罷休,他柔聲道:“等明年春天,那時候你出了月子,若是得了空,我們便往明州去。”
楚維琳亦是笑了,順著常郁昀的話,道:“你自個兒說的,明年開春你若去不了,我便自個兒去。”
說得爽快,卻也只是說說而已,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若是常郁昀去不了,楚維琳是不會一個人去明州的。
想到常郁昀一早便要啟程,也不說這些閑話,早早安歇了。
許是因著心里記掛著,楚維琳睡得并不踏實,半夜里醒了幾回,瞇著眼睛看了懷表后又睡了,迷迷糊糊的,聽見外頭有些響動,又不由睜開了眼睛,再一看時間,差不多該起來了。
常郁昀也醒了,本不想讓楚維琳忙碌,可到底拗不過她。
外間里擺了早飯,常郁昀匆匆用了一些,便起身了。
楚維琳送他出去。
前頭已經備好了車馬,這一次去明州,講究一個輕便急行,因而常郁昀只帶了一個小廝并幾個官差,又讓仇師爺和梁師爺隨行。
梁師爺心底里樂開了花,一來是能回明州探望父母妻兒,二來能得如此機會,顯然是常郁昀有些信任他了,這也不枉他賣了烏禮明。
常郁昀到了馬車旁時,眾人都已經候著了。
梁師爺腆著臉向眾人問了安,等他們夫妻告別之后,他才隨著常郁昀登車。
馬車駛出了府衙,等瞧不見了,楚維琳才抱著手爐往回走。
水茯低聲道:“奶奶,爺怎么會帶上那個梁師爺啊?”
楚維琳輕笑,看了水茯一眼,道:“梁師爺知道不少烏禮明的事情。”
這么一說,水茯便懂了,點頭道:“是要去對說辭的?這場面倒是熱鬧了。”
狗咬狗的場面,怎么會不熱鬧。
楚維琳知道水茯的意思,失笑出聲。
水茯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頰。
楚維琳卻是清楚,梁師爺這回去了明州,瞧著是和烏禮明對峙,其實也是給自己惹了一身腥,在那位小侯爺跟前上演這樣的戲碼,梁師爺只怕是也要跟烏禮明去做難兄難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