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妝

第三百四十章 賀家(十四)

此時已經日落,天邊留了淡淡余暉,映得人越落寞。

他直直望著顏氏,見她的眉目清秀,如遠山黛色,只是眼中帶了幾分疲憊幾分凄苦幾分悲傷,烏黑的眸子讓賀懷卿整個心都絞痛了起來。

他記得當年初見顏氏時,她也是這樣的,清幽如蓮花,在她的身邊,他都能聞到那幽雅花香。

楚維琇就是怒放的國色牡丹,只一眼就讓賀懷卿驚艷不已,那顏氏就是青蓮,越品越是不同,與那朵牡丹并立時,賀懷卿甚至會有些壓力,而這朵青蓮,才是他放下心房的安心之所。

顏氏讓他心安,可他卻不能護住顏氏。

這樣的認知讓賀懷卿覺得沮喪和無力,他嘆聲道:“你會怪我嗎?”

顏氏笑了,搖頭道:“我心甘情愿,只要能讓你不那么為難,我什么過錯都會認下。”

“即便你沒有做?”賀懷卿怔怔問。

顏氏笑容更深:“即便我沒有做。”

“即便你真的做了……”賀懷卿喃喃道。

聲音很輕,顏氏似乎是沒有瞧見,她上前一步,挽住了賀懷卿的手,柔聲道:“明日里,大奶奶娘家人來了,爺便把我交出去吧。今晚上,爺最后再陪我吃頓飯吧。”

賀懷卿垂眸,望著笑容里已經滿是祈求的顏氏,他無法開口拒絕,木然點了點頭,讓顏氏挽著他進了屋。

顏氏笑盈盈的,吩咐丫鬟們上了飯菜,舉止如常,說著些家常話,似是剛才的對白沒有生一般。

賀懷卿心中五味陳雜,可他知道這怕是和顏氏的最后一餐飯了,到底沒有掃興。

夜深時。押著冬兒去尋瞎眼婆子的家丁回來了。

那瞎眼婆子看起來十分老邁,眼睛上有可怖的疤痕,臉上也是一塌糊涂,賀大老爺第一眼差點沒被唬了一跳。

瞎眼婆子裝啞巴。賀大老爺按了按太陽穴,也懶得多費力氣,把人押了起來,打算明日一并交給常郁昀和楚維琳。

只要能把賀家從這事里摘出去,賀大老爺才不會管瞎眼婆子是真啞巴還是假啞巴。

翌日一早。楚維琳到了賀家,本要徑直去看望楚維琇,就叫人請到了書房里。

書房之中,除了賀懷卿,自還有賀大老爺,楚維琳一看這架勢,就曉得賀家已經做了決斷了。

賀大老爺清了清嗓子,睨了賀懷卿一眼。

賀懷卿心不在焉,他滿腦子都是顏氏,只能硬著頭皮道:“六姨。昨日里已經審了,顏氏身邊的冬兒招出了一個瞎眼婆子,那婆子也叫我們帶回來了。”

楚維琳抬頭,直言道:“那顏氏……”

“她……”賀懷卿搖了搖有些漲的腦袋,“交給六姨處置吧。”

楚維琳挑眉,她有些不信賀懷卿,之前他與顏氏濃情蜜意,根本不信顏氏作祟,為何突然之間就改了態度?

即便是改了,以賀懷卿對顏氏的喜愛。此刻應當是悲痛萬分,根本不能接受如此轉變,為何他的面容里只讀得到淺淺的悲傷?

楚維琳不解,但這個檔口上。也不可能讓他細細追究賀懷卿的心路歷程,便頷道:“既如此,我就請我們爺來吧。”

楚維琳不怕賀家人搗鬼,趁著等人的工夫,去了楚維琇那兒,楚維琇卻是睡著。只元哥兒帶著桐哥兒在廂房里看書。

見了他們兩個,楚維琳不由思念死了霖哥兒和琰哥兒,她這般日子雖然忙碌,但只要停頓下來,滿腦子都是兒子。尤其是春夏下午多雷雨,她記掛著怕打雷的琰哥兒。

若賀家下了決心,把顏氏交出來了斷了這些事情,那她很快就能夠回金州去了,這讓楚維琳不禁添了幾分愉悅。

對兒子的思念,那是連在紹城明州泛舟游湖都比不上的,她恨不能飛回去。

常郁昀很快來了,一同到的還有金大人。

金大人的到來讓賀大老爺沉下了臉,他一點也不想家中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鬧到了官府里去,他又是氣憤常郁昀告狀,又是惱怒賀懷卿拖沓,若早早處理好了,興許便不會如此。

賀大老爺忙著寒暄幾句,金大人卻擺了擺手,摸著胡子道:“聽說昨日夜里,賀家把一個瞎眼婆子綁回來了?賀老爺,不用我說,你都知道這事兒不地道吧?若不是你家和常大人家是姻親,他打了個圓場,這會兒就不是我登門來,而是一眾衙役了。”

賀大老爺心中怒氣翻滾,這分明就是唱戲,不僅僅是行事狡詐,更要逼著賀家承情,賀大老爺不服,面上卻又不得不堆著笑容,連番稱是。

金大人在賀大老爺的書房里轉了一圈,目光落下一顆紅珊瑚上,多打量了幾眼,賀大老爺無奈,卻又只好裝出一副大方模樣,把紅珊瑚相贈。

金大人瞇著眼笑哈哈推托了幾句,便也應下了,道:“其實啊,我是不好這一口的,什么紅珊瑚什么朱砂什么瑪瑙,我連分都分不清,我就是一個粗人。可那一位是個中高手,總說我那書房沒半點兒能上臺面的東西,我琢磨著也要附庸風雅一番,等明日他再來,嘿嘿。”

賀大老爺眉毛直跳,問道:“那一位是……”

“定遠侯府上的小侯爺,人家那雙眼呀,連太后娘娘身邊的東西都能品頭論足一般。”金大人哈哈大笑,“我這么個芝麻官,叫他嫌棄眼光也就沒什么丟人的。”

賀大老爺陪著笑,嘴上說著“您怎么會是芝麻官呢”,臉上肌肉僵,心中忐忑不已,或者說,是懼怕。

這半年多,江南叫四皇子攪得人心惶惶,不單單是官員,世家、富商就沒有幾個舒坦的,人人都知道,李慕渝是四皇子的先頭兵。金大人這幾句話,讓賀大老爺覺得意有所指。

去年烏禮明倒臺和金州陶家的破敗,因著閔姨娘對陶家有所了解,賀大老爺也聽說了不少。陶家這個商賈自然是比不上賀家書香底蘊。可在一瞬間,賀大老爺覺得,賀家會成了下一個陶家。

聽說,陶家當初害了楚維琳的舅舅落了大獄,陶家最后垮了。這一回,賀家害了楚維琳的姐姐,這……

賀大老爺汗涔涔,趕忙替自家開脫:“實在是叫底下人害了,維繡這孩子,哎……她受了罪,我們也一樣難過。怪只怪懷卿身邊的顏氏,這才……金大人,我雖然押了那瞎眼婆子回來,但我也不是個能審案子的人。又牽扯了哈芙蓉,還是要把人交給您的。”

“哈芙蓉?”金大人瞪大了眼睛,一副事前全然不知的模樣。

賀大老爺氣得肝疼,他不信金大人毫無所知。

金大人的確知道,李慕渝一到紹城就問詢了他,聽說紹城里有人搗鼓哈芙蓉,金大人當時流的汗遠非賀大老爺可比,這不單關乎烏紗帽,更加關乎腦袋。

金大人查得心力交瘁,卻沒有多少進展。好在李慕渝瞧著是吊兒郎當的,做事倒也懂實情,知道此事不易,給足了金大人時間。

眼瞅著時限將近。常郁昀到達紹城后總算給金大人解了圍,他們第一次接觸到了這搗鼓出來的哈芙蓉。

但這些,金大人無需讓賀家人知道,裝了裝樣子,便要把涉事的都帶回去。

賀懷卿一直沉默著,到了此刻。才道:“那我去喚顏氏來吧。”

金大人看著賀懷卿的背影,似笑非笑,端著茶盞抿了抿,賀大老爺抹了抹額頭,想說些什么,卻不知道怎么開口,也就作罷了。

賀懷卿進了顏氏的房間,她正坐在梳妝臺前畫眉,從鏡子里給了賀懷卿一個絕美笑容。

賀懷卿過去,親自替她描,道:“金大人來了,聽他的意思,四皇子和和小侯爺也盯著哈芙蓉,到時候,絕不是六姨與六妹夫說了算的,你不如和金大人他們說實話,說你根本不知情,是冬兒偷了你的銀錢要害阿繡,你雖察覺到銀子數目不對,但可憐冬兒就沒有處置,你根本不知道冬兒拿銀子換了哈芙蓉……”

賀懷卿絮絮說著,絲毫沒有察覺到,顏氏在聽到四皇子和小侯爺是,眼中閃過的惶恐和絕望。

顏氏暗暗深呼吸,試著讓自己平靜些,握住了賀懷卿的手,道:“真真假假,又有什么關系了呢?我不服罪,大奶奶娘家人咽不下這口氣的。”

賀懷卿無言,握著顏氏的手往書房去。

昨夜里,顏氏哭著說了冬兒的事體,賀懷卿雖然讓賀大老爺敲打得有些動搖了,可他還是本能得相信顏氏說的每一句話。

他的心中,滿滿都是愧疚,他護不住顏氏,顏氏卻為了他……

這份愧疚包裹了他,他對咄咄逼人的楚維琳不滿,又越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楚維琇了。

誠然,楚維琇受的罪讓他心疼,但顏氏更……

到了書房外頭時,賀懷卿重重握了握顏氏的手,道:“不管他們怎么說,我是信你的。”

顏氏笑了笑,剛要說話,卻聽書房里有陌生的聲音。

“賀老爺,你說是那顏氏害人?你敢斷言,賀家里頭再無一個人會牽扯這事情?”金大人慢條斯理地品完了茶,開口問話。

賀大老爺趕忙擺了擺手:“就只有顏氏,其他人,其他人做什么去折騰維繡?金大人,說句直白點的話,無利不早起,又是哈芙蓉這等東西,家里除了顏氏,會有哪個能如此折騰維繡?”

金大人笑得彌勒佛一般,眼神卻銳利非凡:“我聽說,令郎與顏氏感情極深,反倒是對嫡妻有些冷淡。”

賀大老爺背后一涼,訕訕笑了笑,見金大人的目光越深邃,他趕忙坐直了身體,正經道:“不瞞金大人,犬子待顏氏是格外器重的,但對于維繡,他也絕無不喜的心思。況且,退一萬步說,他和顏氏一起謀了維繡,那顏氏也不可能扶正,他會再娶填房,那填房和兩個孩子之間的矛盾,不用細說,也能想象。犬子實在是無需做這種害己之事。”

“不可能扶正?”金大人摸著胡子想了想,“令郎也是這么想的?他沒有叫顏氏哄昏了頭?”

賀大老爺見金大人聽進去了些,趕忙道:“他當然知道,當年他對顏氏早就心生喜愛,我們替他聘維繡的時候他也沒有替顏氏爭取過,他很清楚,顏氏不可能做嫡妻,她的身份遠遠不夠。犬子待她,是男人待一個女人,斷不是丈夫對待妻子一般。他心里拎得清。”

站在門外的兩個人把這番對白聽得一清二楚,顏氏心里不舒服極了,扭頭去看賀懷卿,卻不覺得他的神色有什么尷尬不自在的地方,仿若那些話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顏氏微微低下頭,柔聲道:“爺,來時忘了與你說,你最喜歡我做的綠豆糕,說是細膩清香,我今兒一早又做了些,就放在我屋里。你,你想起我時就吃一塊,等吃完了,也就不要想我了。”

賀懷卿握緊了顏氏的手:“我忘不了你,我不吃了,那些都是念想。”

顏氏失笑,笑容里又含著苦澀:“那東西,夏日里也就存個三五日的,爺,到底是我一番心意,你莫要糟蹋了。一會兒進去,無論金大人問我什么,你都不要幫我,免得連累了你。”

“我……”

顏氏青蔥食指點住了賀懷卿的唇角,也阻了他的話,她道:“爺,為你分憂是我的心愿,我是歡喜的。”

賀懷卿重重擁了擁顏氏,到底還是推開了書房的門。

金大人打量了顏氏幾眼,并沒有問什么,只是把人帶了回去。

楚維琳知道楚維琇未醒,便也與常郁昀一道離開。

賀懷卿目送著顏氏,滿腦子都是她上車時的笑容,帶著解脫和欣慰,那樣的笑容讓難受極了,他無法壓抑對顏氏的思念,快步到了她的院子,找到那一盒綠豆糕。

新鮮做得,打開時便聞到綠豆清香,賀懷卿心中酸楚,取出一塊來咬上一口,又是一口,直到一盒見了底,才望著空空的食盒,嘆息道:“都吃完了,可我還是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