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雪時分

32|第三十一章 豪情仍在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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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沒了,弟弟過繼給別人家了,就剩殷果這么一個親近的人了。多年前唯一親近的球桿沒守住,現在,想把殷果留在身邊。

可拿什么留呢?

他喉嚨發干,從球臺邊站直了,本能地把支在球桌旁的球桿拿起來,慢慢走到球桿架子旁,放在最右側,最后的一個位置。

做完這些,他背對著李清嚴揮了一下手,走了。

林亦揚離開球房,上了電梯,按錯了樓層。

不知怎地,他到了一樓大堂,是潛意識想要出去嗎?

外邊是暴雨初歇,大堂里住客在辦理著入住和離店手續,有今天小組賽出局的選手,提著球桿盒,還有行李箱,在大門外等著酒店叫的出租車……

大腦一旦被酒精迷醉了,會覺得周圍的空間是虛擬的,分不清過去,現在,和未來。

這是紐約,他怎么會來到這里。

好像昨天還是在某個不知名的路邊攤喝多了,被老板好心拉到店鋪里,在店里的長凳上睡到醒。那天深夜,他醒了,滿身酒氣,被老板娘好心地把他的校服扒下來,塞進他的斜挎書包里:“小心讓老師撞見,要給你處分。”

那天,是昨天,在家鄉。

今天,是今天,在紐約。

后來林亦揚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了廣場飯店,下雨前想過來,地下一層有一家甜品店LadyM很不錯,想買給殷果吃。

他還問過吳魏,吳魏說在國內早有很多家分店了,騙不了小姑娘了。

可還是想給她買,萬一沒嘗過呢,這里的是原產地,口味說不定會更好?

十點多,殷果在酒店房間里,翻來覆去地趴在床上,不太踏實。

心里有點慌。

兩個球社的人都在,又是多年兄弟第一次重聚的酒局,萬一沒收住,要喝成什么樣?她掏出手機,給林亦揚發,沒回音,給孟曉東發,竟然也沒回音。

到最后,找到吳魏。

小果:你們喝多少了,我哥和林亦揚都沒回。

無所謂:你過來吧,1000號。

過去?

殷果心里咯噔一下,吳魏難得說話這么簡略。

她換了一身衣服,拿上手機就跑了出去,到1000號房門口,正碰上大部隊蜂擁而出。她瞧見了李清嚴和硝子,拉著硝子問:“林亦揚在里邊?”

“在。”硝子想說什么。

殷果沒顧得上聽,右手撥開幾個人,一個勁兒地說“勞駕、勞駕”,從二三十個人里邊擠進去。進到套間,竟然躺下三個。

孟曉東和陳安安一人一邊,在床上,都睡著了。

林亦揚在沙發上,側躺著,被吳魏他們換了一身干凈的行頭。灰色的西褲、白襯衫,全是江楊的。他襯衫領口松著,為了透氣,頭枕著自己的左手臂,也不知是睡是醒。

殷果看他這模樣,心里一窩一窩地抽著,男人酒局喝多了正常。

但看他喝多了就不行。

殷果悄悄走到沙發前,蹲下來,手心摸著他的額頭,那上邊有汗。她看到沙發扶手上搭著一條濕毛巾,拿下來,給他擦了擦。

“那蛋糕……擱久了不好吃,”林亦揚低聲,一字一字往出蹦,還有點口齒不清,“你給小果兒送一趟。”

什么蛋糕不蛋糕的,誰要吃蛋糕。

都喝成這樣了,還蛋糕。

“別說我喝多了。”他低聲說,很輕。

殷果把毛巾放在自己的腿上,用手,給他把額前擋在眼皮上的一縷縷短發撥開,不吭聲,是不想吵他。人醉了,最好不要在他耳邊碎碎念,他其實聽不進去,也記不住。

給他個安靜的空間讓他睡,是最仁慈的。

林亦揚沒聽到回應,很是不悅,眉頭蹙得更緊了:“沒聽見?”

殷果鼻子酸酸的,干什么對我這么好,才在一起多久。不懂欲擒故縱嗎,不懂欲拒還迎嗎,長這么帥都白長了,就知道傻對我好。大傻子。

心疼死了。

“知道了,”她輕聲哄他,“馬上吃。”

林亦揚乍一聽見她的聲音,遲鈍了幾秒,緩緩地,將緊閉著的眼睛睜開,黑色瞳仁里映出了她。像沒認出來似的,瞅著她……

“喝這么多,”她小聲說,“都沒人攔著嗎?”

他眉骨高,鼻梁也在亞裔人種里算是很高的,眼是桃花眼,扇形的雙眼皮。平日里不太正經瞧著誰,不顯多漂亮。現在,卻不同了。

看你一眼,就像在挖心。

難怪那么多女孩對他念念不忘。殷果想,他這種人,過去在臺球廳里不管是打球,還是坐在門口臺階上,叼根煙休息,瞅上哪個姑娘一會兒,估計都夠人牽腸掛肚一輩子的。

毛巾有點冷,她想去用熱水沖一沖,再給他擦擦臉和手。

林亦揚的右手,突然繞到她脖子后,把她的臉往自己這里拉進了,額頭碰上她的,帶著濃濃的醉腔,叫她:小果兒。

正是身體被酒精燒得最難過的時候,看到她,以為是假的。

他停了好一會兒,又問:你現在……心里有我了嗎?

從在公寓洗手間門外的接吻開始,到今天。

在一起兩星期,十四天。殷果,你心里真有我了嗎?

這屋里不光有她在。

范文匆和吳魏都在屋里伺候著三個酒鬼,江楊給殷果泡了茶,端進來想聊聊。三個人全把這話聽進去了。林亦揚就是因為脾氣太硬,才親手把自己的人生路給砍斷了一回,能讓他這樣的男人問出這樣的話,是對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有多少渴望,多少不確信?又是對面前的女孩有多在意?

殷果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他拽了下自己的襯衫領口。

人很不舒服,他用手背壓住自己的上半張臉,擋去了所有光,沒幾秒就睡著了。

怎么了到底,出門還高高興興的……

殷果抱著轉涼的毛巾,在沙發前蹲了半天,見他真不鬧騰了,起身去看了看孟曉東。再轉頭,江楊已經給她添了熱茶,詼諧地打開林亦揚的手機,擱到圓桌上:“來,吃吧。”

殷果沒懂。

手機里都是蛋糕的照片,千層抹茶、玫瑰、可麗餅等等,等等。

吳魏笑呵呵地把殷果按到桌邊,給她講了一遍這組照片的來龍去脈。

林亦揚大半夜的從酒店出去,走了好幾街成功摸到想給她買蛋糕的廣場飯店。飯店是開著,人家地下一層的蛋糕店早就結束營業了。

等吳魏和江楊找到他的時候,林亦揚坐在飯店大門外的臺階上,一個小角落里,靠在墻壁上已經睡著了,和流浪漢沒什么兩樣,被叫醒時只干了一件事,把手機往吳魏手里一塞,里邊的照片都是他趁著清醒存下來的,讓吳魏去買……

手機交出去,人也廢了。兩個大男人顧不上叫車,直接搭伙,扛著人回了酒店。

回屋里還有幾個喝醉的,他們給林亦揚換了干凈衣裳,就去弄孟曉東和陳安安,沒防備再看,林亦揚又把桌上幾個瓶子里剩下的全給喝完了。

這一下是真醉得不輕,滿打滿算兩瓶烈酒,照江楊對林亦揚的推斷,至少一天一宿醒不了。

本來吳魏不想叫殷果下來,不想讓殷果瞧見林亦揚這個醉酒后的慫樣。

可江楊惦記著孟曉東說的那檔子事,還是想和殷果聊聊。

吳魏指桌上的這些空酒瓶,對殷果交代:“我刷他卡,其實都不敢買貴的。這一堆,還比不上當初他請你喝的那一小杯。”

殷果看了看酒瓶,只聽林亦揚對著電話說了芝華士,以為是表哥平常喝的那種貴的,這么一看就是超市開架賣的那種最大眾的、便宜的平價酒。

“林亦揚對你是真上心了。”江楊溫聲說。

“何止上心,還有好多事兒你不知道呢,”吳魏完全是在和江楊一唱一和,打著配合,“他離開東新城多少年了?快十二年了,從來、從來沒打過帶錢的,只有今年破例玩了一把。”

說完,吳魏看向她:“記得嗎?是為你打的。”

殷果愣住,一是他為自己,還有更重要的是:他竟然不玩帶錢的……

那晚她還問林亦揚是不是喜歡賭球,他只說了句“一般”,也沒否認過。尤其后來,孟曉東也對她說,要她以后有機會勸林亦揚不要賭球了,顯然也誤會了林亦揚靠這個賺生活費。

“他要真賭球,會有這么窮嗎?”吳魏笑著說,“在法拉盛他沒要一分錢,都讓人打他同學賬戶上了。”

那晚一場球就是三千美金,每周來幾場,早發家致富了。

何至于如此落魄。

殷果望向沙發上睡著的男人。

“你不是東新城的人,應該不知道,”江楊又告訴她,“當初我老師讓他進東新城,就和他有過約法三章:不能賭球;不能打假球;更不能違法亂紀。”

這是一個開端。

江楊想要告訴她的是全部的過去。

那年,是林亦揚打職業的第四年。

他進入了一個職業選手的瓶頸,進入了沒有任何征兆的低谷期。這是職業三年,可以拿兩年總冠軍的少年天才,可只要是人,是運動員,就會有他自己的高峰,也會有他自己的深淵。往往度過了深淵,就將會是下一個巔峰……

可惜林亦揚鋒芒太盛,人又輕狂,突然跌入谷底,連著失了幾場重要比賽的關鍵局。漸漸地有了他收錢打假球的傳聞。流言蜚語,同行鄙視,本就承受著低谷煎熬的他,在休息室里也是被議論的對象。當再一次的賽場失利后,他和老師有了一場大吵,徹底退社。隨后在他職業生涯最后一場比賽,和裁判起了沖突,被判罰禁賽六個月。

六月后,林亦揚從這個圈子消失了。

其實,大家都明白,從他離開東新城那晚,就已經放棄了。

“……為什么他不解釋?賀老師就不相信他?”

“因為,”這件事只有江楊他們幾個兄弟知道,也是當天,在賀老的辦公室里才知道的,“他確實在路邊,和人家玩了一局帶錢的。他是錯了。”

“都是窮鬧的,那半年他真沒錢了,”吳魏說,“他弟弟剛過繼給親戚,他想去看看,買不起票。后來他和我說,當時他還想著,就那么一次,買張票去給弟弟過生日,過完回來剩下的正好買點練習冊什么的,補補英語和數學。”

這些年,這幾個兄弟提起這件事,都很難過。

如果不是林亦揚自尊心太強,低不下頭和兄弟們借錢,也不至于這樣。

殷果小時候經常聽表哥說,過去行業不景氣,就有選手會如此用極端手段維持生計。一個國內選手,沒有商業贊助的話,每年兩三萬的收入。還要到處跑比賽,還要買衣服和器具。孟曉東就有個朋友,去泉州比賽前一晚,為了賺酒店錢和人在臺球廳打球,結果輸個精光,最后不得不在球房睡了一晚,第二天直接上場比賽。

成年選手尚且會有如此的困窘,何況剛上高中的林亦揚。

錯了,就是錯了。

可誰都沒給他改正的機會,他自己也沒有。

陽光落在臉上,林亦揚想喝水,他的手去摸右面,以為自己在公寓里。這個高度,這個角度是床邊的茶幾,通常,他要喝酒了自己會備上一杯水,隔天潤喉。

沒摸到茶幾和杯子,愣了會兒神,這是酒店。

是什么時候了。第二天?還是第三天。

好像在上一次醒天是黑的,房里沒人,他嫌自己身上難聞,怕她比賽回來被隔夜醉酒的味道熏著,就洗了澡……

睜眼,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她。

殷果擁著個枕頭,趴在他身邊的白色棉被里,臉朝著他。穿得什么瞧不清,好像是深藍的,或是黑色的大T恤:“醒了?”

她像個瓷娃娃,臉上帶酒窩的那種,小時候廟會上會有賣的,只不過瓷娃娃的臉上畫著兩點紅,她沒有:“都怕你睡傻了……”

小手在他眼前搖著:“真傻了?”

滿是花臂紋身的那只手臂,在拽殷果,把她拉過來,讓她的臉壓到了自己的頸窩里:“不收拾收拾你……真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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