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雪時分

36|第三十五章 跨越山與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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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三的天亮前,他們回到紐約,吳魏的那間公寓。

在黑暗里,她推開了這扇曾經熟悉,而今又有了些許陌生感的公寓大門,輕聲和林亦揚說:“都還在睡。”

她拉著林亦揚的手,穿過客廳,兩人摸到了殷果曾經住的那間房里,推開門,險些踢翻了被存放在這里的行李箱。這回林亦揚聽見她撞箱子的動靜就攔腰把她抱起來了,用腳把箱子踢走,箱子滑到另一邊的墻角,“咚”地一聲。

兩人相視。

“動靜有點大。”她輕聲說。

林亦揚放她落到地板上,這公寓隔音不算差,他倒不擔心。

兩人分頭行事,收拾收拾東西,順便拾掇干凈自己,九點左右,屋里其它兩個人也醒了。

臨近離別,殷果和林亦揚閑散著,似乎沒了事情做。

原來重要的人離開前是這樣的,平常,很平常,沒有多余的話說,也不像過去沒有微信的年代,還要叮囑一兩句,沒啥好叮囑的,除卻飛機上的十幾個小時都能隨時聯系。

也沒有多余的事情做,什么也不想做,就想呆在一個空間里。

只是心里慌牢牢的,隨著時間流逝,心像化成了沙漏,一點點空了。

林亦揚沒事干,就拿著個抹布,擦臺子,收拾廚房。

“你有臟衣服在這里嗎?”她在吧臺旁說,“要不然,我們去洗衣房?”

“去干什么?”

“洗衣服,”她說,“還有想看看那兒,要走了。”

一個年代久遠的公寓樓一層的洗衣房,對旁人不特別,這個城市到處都是,可那里,是林亦揚第一次說要追她的地方。她還記得,當中的藍色塑料長桌,兩人一人一邊,占了一角,用手機在交流著,仿佛還是昨天半夜的事。

林亦揚拍拍她的腦袋說:“以后回來了再去。”

不想弄到像最后的離別。

結果吳魏在外邊兜了一大圈回來,發現兩人還在客廳,哪兒都沒去,也沒進屋親熱,很是不解,悄么聲地問林亦揚:干什么?臨走吵架了?

林亦揚懶得理他,看看表,進屋拿了箱子:“走了。”

吳魏眼睜睜瞧著倆人離開公寓,琢磨了會兒,估計這感覺像自己出來留學的當天,要從家里走,想和爸媽多說兩句,沒可說的,看上去和每天都一樣,表面上沒有不同,只是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等著每一分過去,等著按照算好的時間出門,等真提上箱子邁出家門,上了車,才后知后覺地開始難受。離家的難受。

他沒女朋友,只能如此理解林亦揚和殷果之間的平靜。

而下樓的殷果,在經過洗衣房時,已經難過了。

“你讓我拍張照。”她說。

林亦揚腳步停了一下。

殷果已經掏出手機,進洗衣房拍了好幾張,匆匆又出來:“好了,走吧。”

她知道車在外邊等著了,拍得著急,沒對焦,上了車再翻看,糊了兩張,只有剩下兩張還能看。

林亦揚瞧她盯著手機的眼神,說了句:“等我送你回來,給你拍了傳過去。”

她“嗯”了聲,揉了揉眼睛,裝著沒事,其實是眼淚差點掉出來。

路上,也沒話可說。

到機場了,林亦揚看她行李箱被摔了口子,怕托運回家散架在路上,在機場找到工作人員給箱子裹了厚厚的一層塑料布。

在付錢時,殷果還想和他搶著付,沒搶到。

兩人托運了行李。

“等等,看有沒有問題。”他是在說行李箱,怕過安檢有問題,萬一被拎出來,人在旁邊比較方便拆箱。

其實也有私心,在外邊多等等看,能多陪她站一會兒。

“那要有問題,剛包裹的錢都浪費了。”

“應該不會,離開家前給你檢查過箱子。”他說。

那里不是誰的家,不是她的,也不是他的,是一種習慣性的說法,是他們臨時住過的地方。可殷果真有了“離家”的傷感,明明是要回家。

“差不多了,去吧。”他忽然說。

殷果搖搖頭:“再等一分鐘。”

她仰頭看他,林亦揚垂了眼,也看著她,過了十幾秒主動把她抱住,想說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差不多明年這個時候他就能回去了。可話在喉嚨口堵著,沒法說,真做到了才能說,要不然就是在開空頭支票。

如今萬事未開頭,未來尚不可測。

“后悔嗎?”他下巴摩挲著她頭頂的頭發,“一開始就找了個要異地的?”

“嗯,”她埋頭在他胸前,“后悔,你應該回國再追我。”

他笑了。

沒你的出現,誰知道是不是要回去。

“那就一直聊著?聊到我回國?”他順著往下說。

“嗯。”

“也不怕我是感情騙子?聊一年都不點破?”

殷果不知怎地,眼睛就濕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林亦揚先是用掌心給她擦,后來又用手背抹她的臉:“不哭了。”他勸她。

人哭在興頭上,越勸越心酸。

他見勸不行,于是從口袋里摸出一包濕紙巾,塞到她手里:“路上用,不夠飛機上也有。”

殷果眼里還是淚花呢,生生被他逗笑了。

林亦揚最后等她眼淚沒了,把她送入安檢口,直到瞧不到她的人影了,又在外邊算著時間,算著她差不多出關了,發了條微信給她。

Lin:一路平安。

RedFish:刪備注。把我的備注名刪掉。

林亦揚笑著,把備注刪了。

發現她微信的名字改了——林里的果。

林里的果:四個字的微信名,會太長嗎?

他瞅著那新改的名字,默了半晌。

Lin:不會。

林里的果:也對,反正是顯示在對話框上邊的。

Lin:對。

林里的果:我真走了。

Lin:好。

林里的果:你再給我發個,那個,咖啡。

殷果剛過了安檢,鞋帶沒來得及重新系好,散在運動鞋兩旁。她單肩挎著自己的雙肩包,看著微信,等著。過了好半天,還沒發。

信號不好嗎?她看自己是滿格的,他在外頭更該是信號足足的才對。

殷果身旁,不停有從安檢口走出的人,有人重新戴好帽子,有人在給包拽上拉鎖,重新背好。她彎腰,攥著手機,系好一邊的鞋帶,突然一聲提醒音。

Lin:[咖啡]

一個表情像突然推開了一扇門。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表情的無語,認為他是在嫌煩,打發自己……

她攥著手里看了半晌,低頭,又去系另一邊的鞋帶,蝴蝶扣打了幾回也沒成型,最后蹲在角落里,抱住自己的膝蓋,下半臉都埋在手臂里,看著地面。

眼前的地面忽遠忽近,蒙了層水。

林亦揚坐巴士轉地鐵回公寓。

在地鐵上,有人在車廂當中即興打鼓,平時他都有心情多欣賞一會,今天莫名心浮氣躁,每一聲鼓點像敲在心里頭,神經也一跳一跳的。

他在算著時間,實在無事可做,將手表從左手取下,戴上右手,又取下,直接塞進了牛仔褲的口袋里。

等到下一站進站,在短暫信號收發時,收到了遲到的一條微信。

林里的果:[愉快]

一看,就是她飛機起飛,調成飛行模式前發的。

還是小女孩,對愛情有著非常細節的浪漫,比方說,用這個做告別。

林亦揚想到兩人在夏威夷的車里,想到女孩子特有的柔軟呼吸……想到她滿腳沾著細細的砂礫,繞著自己走,想到她在只有兩人的地鐵車廂里坐著,對他說:我叫殷果。

他心緒不寧,索性關了機。

進了公寓樓,他經過洗衣房想到要給殷果拍照的事,結果,人沒進去,先從里邊出來了一個人,是等在這里的江楊。公寓沒人,他在這兒坐了有一個多小時,就為了等林亦揚。

“怎么關機了?”江楊問。

“沒電了。”

“我馬上要走,還怕見不著你,”江楊和孟曉東那幫人一樣,要趕去愛爾蘭的公開賽,也是今天的飛機,“總算是趕上了。”

林亦揚看看外頭:“要給你叫車嗎?去機場的?”

“不用,訂好了。”

林亦揚看江楊遲遲不說正事的樣子,在等,估摸他在看自己的心情,揣度是不是要說。

“我剛送完殷果,情緒不好,”林亦揚索性直說,“不是對你意見,你有事說就行。”

江楊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便簽紙,上頭寫著個電話號碼,看區號是國內的,還是家鄉城市:“這是老師的電話,家里的。”

陌生的號碼,能聯系到一個曾熟悉的人。

“要走了,才發現也沒你微信,”江楊把便簽紙塞給他,“和人家借了張紙,抄給你的。老師這些年誰都不聯系……身體也不太好了,你有空去個電話。”

林亦揚手心里有紙的質感,沒吭聲。

“有空多聯系,”江楊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停了半晌又重復,“多聯系。”

江楊拖著自己的行李箱和球桿盒,沿著狹小的走道,推開公寓大門,漸漸下樓梯,不見了背影。

洗衣房里有個小男孩在疊衣服,每個都疊成方塊,最后還仔細瞧著上頭起的球,一個個揪下來,看上去是女士的衣裳,應該屬于他的媽媽。林亦揚靠在門邊框瞧著,這最平常的一個洗衣房畫面,好像忽然又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誰都沒出現過。

不管是兄弟,還是她。

窗外是街景,紛亂的房子,每棟都毫不相干、毫不相似,像這個移民城市里的每個人,都可能來自不同的、屬于他們各自的故鄉。包括自己。

漂泊感是類同鴉片的情感,會讓人上癮,但也容易得到。

歸屬感才是情感里名副其實的奢侈品,能給的人太少。記得曾有個不太熟的朋友說,感覺父母過世那年自己就成了一個孤兒,沒家了。這種感受,經歷者才會懂。

有個女孩在一月底從大洋彼岸、從故鄉來到這里,在今天離開,走得時候她叫自己是“林里的果”。這是他硬追來的,非要擁有的,也是他明知前路不明就要先抱住的女孩。

林亦揚把手里的標簽紙對折,再對折。

摸出錢包,把那張紙條塞入錢包最上邊的夾層里。

漫漫長冬,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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