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神低下頭看著地上,思索了片刻,眼神又回到面前這個男人身上。
剛才他得到命令退兵,但遺憾于沒有及時殺掉拾二,于是,他準備彌補上他的遺憾。到時候拾二的死既成事實,自然也就拿他沒辦法。
按理說悠悠球的彈道是他精準計算過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他拋向拾二的悠悠球以一個偏角在了地上砸出了一個大坑,絲毫沒有傷到拾二。
“夠了,我們已經跟櫻小姐達成了協議,請你離開。”
他抬眼端詳起眼前這個男人來。這個男人有張棱角分明的臉,光著腳赤裸著身子,身上沾滿了不明的黏液,分明是剛從某些膠狀物中爬出來的。
雖然不知道這男人用了什么法子改變了他進攻的軌道,但他很確定正是這個男人干的。
“沒猜錯的話,你應該就是這場鬧劇的主導者——導演吧。”
導演頭戴著電子面具,掩藏著他的模樣。
一道皺縮聲在過道中響起,接著一陣詭異的妖風掠過通道。
“我們要你輕輕地來,正如要你輕輕地走。如同襁褓里一個懂事的嬰孩,不帶走任何一片不該屬于你的云彩。”
就在話音出現的剎那,一個帶著面具穿得西裝筆挺的人在那短促的皺縮聲后出現在弒神身邊,一只手搭在了弒神的肩膀上。
那種氣宇軒昂從他面具背后流溢而出,從他身上的軍官服能看出,他是會社的人。
“你又是誰?”
導演審視著這個驀然出現的男人。
男人帶著紳士獨有的英氣,給人一種溫文儒雅的感覺。但導演清楚,這個人的能力遠在弒神之上。在他眼前,弒神就像是個不聽話的倔孩子。
而他,足以讓弒神聽話。
“你可以叫吟誦者,我沒有惡意,只是來帶他回去的。”
自稱吟誦者的男人朝導演示意,他的笑容毫無殺意,但越是溫和,導演就越是如臨大敵。
弒神的耳畔,再次傳來櫻催促他撤退的聲音。他有些漫不經心卻又饒有興致,眼前的導演讓他感覺普通而又神秘。
“我要殺徐嬌,拾二小姐冒出來了;我要殺拾二,你又冒出來了。你們像蟑螂一樣一只只掃不干凈真惡心。今天時運不站我這邊,不過,希望你們還撐得到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
他說完最后一句話,吟誦者行了一個撫胸禮。只聽到一聲如同紙張破風的短促聲音,轉眼兩人便消失在了這片時空,只留下地面一圈燙金的鋼印刻著會社的徽標。
直到這時,處理完警衛的黑天鵝才匆匆趕到。
“拾二,你怎么樣了?”
黑天鵝連忙上前,義眼檢查起拾二的身體來。
導演松了口氣,感知到弒神的氣息已經遠離大樓,至此,這場夜戰終于宣告結束。
“多處骨折,組織挫傷,皮下出血,肌肉撕裂……還好還好,沒有什么重傷。來,我背你去治療。”
拾二強撐著站起身,指向身后的那扇僅剩的完好房間。
“瘋丫頭。先救瘋丫頭,她快不行了…”拾二說。
導演點點頭,“你先拾二帶過去,瘋丫頭我來。”
導演走進那間唯一還沒破碎的房間,抱起那瘦小單薄的身體連忙往治療室跑去。他能感受到懷里這個弱小的身軀正在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流逝,像走馬燈一樣放盡他們彼此的過往。
“你…騙了他們,沒有解析出秘鑰…對吧?”
瘋丫頭躺在導演懷里,聲音已經越發微弱。
“先別操心了,你好好靜一靜。”
瘋丫頭反而安心地笑了。
“我就知道,那么短的時間…算不出來的。導演…我死了的話,你會難過嗎?”
“會。”
他沒有多說,只回答了一個字。
導演把她放在了治療臺上,與拾二一左一右并排在一起。
瘋丫頭仿佛是一只離開大地的狼,在離開導演胸膛的一剎,終于強撐不起精神,松散了下去。拾二本想握住瘋丫頭的手,可是才發現左手義體因為變形,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她只能無奈地笑笑,示意黑天鵝開始治療。
“別擔心,睡個好覺。”
治療臺關上玻璃罩,麻醉氣體充斥在罩中奪走了瘋丫頭和拾二的意識。藍黃相間的圍繞著兩人彼此交替,在一旁的全息屏上顯示著兩人受傷情況。
“拾二明早就能沒事了。瘋丫頭狀況不太好,不但脊柱斷裂,而且內臟破裂嚴重,需要立即更換。可能會死。”
“能用這里的義體嗎?”導演問。
黑天鵝搖搖頭。
“通用義體需要有適應階段,她太虛弱了,身體撐不住。基因加固型昨天有做備用,但和心臟一樣,需要7天,她等不了。”
兩人看著瘋丫頭那張太過稚氣的臉逐漸失去血色,都陷入了短暫沉默。
“明明你能打過弒神,為什么要讓瘋丫頭和拾二去。”黑天鵝看著導演,“為什么要害死她們。”
“我不能現身,一旦對方看到我的形體就能知道我的身份。”
他摘下那偽裝的電子面罩扔在一旁,那像他丑陋卻割舍不掉的面子,渲染著滑稽的彩光。
但是到了最后,他還是現身了。他明白那張電子面罩大概無濟于事,但如果他再不出現,或許拾二和瘋丫頭的死就已成既定事實。
“是自私吧,我們都只是你的工具而已。”
黑天鵝直視著他,毫無掩飾語氣里的質問。
“情愿讓自己以外的人死,也不能暴露自己。”
“是,這是我作為指揮官的職責。”導演說。
啪的一聲,黑天鵝一耳光打在了導演臉上。
導演沒有躲,臉上的火辣與內心的隱隱共同刺痛著。他的目光如炬,直視著所該承擔的一切。
“瘋丫頭相信你。你本該保障她的安全,她為你而拼命,你卻救不了她。”
“正因為你們相信我,所以我必須做這個壞人。只有不擇手段地達成目的,我們才能有最大的勝算,也才可能有最多的人活下來。”
面對黑天鵝的詰責,導演并沒有辯解,他也不需要被理解。
“你想讓誰死我管不著,”
她看著酣睡的拾二,不知是否該慶幸。
“拾二腦子很呆,你說什么他都會信。如果哪天你敢讓她以身試險,我不會對你客氣。”黑天鵝說。
“那個……”
一個柔弱的女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房門外,那個跟瘋丫頭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躲在門柱后漏出半張臉來,她舉起了一只手,像上學時向老師發言的孩子。
“如果把我身上的換給瘋丫頭…應該能讓她撐到新的義體造出來。”
黑天鵝轉過身來看著女孩。
“那你怎么辦?”
“我…我本來就是復制品,沒關系的。”
馮諾依曼之心已經讓她形成了意識,最有趣的是她的意識明明復制于瘋丫頭,卻與瘋丫頭大相徑庭,讓人很難不把她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
她身上的仿生生物義體本就利用了瘋丫頭的基因,現在換給瘋丫頭也不會有所不適,唯一的問題便是把身體給了瘋丫頭,她就不再能感知世界了。
馮諾依曼之心與AI不同的根本便是它與人類一樣,需要靠五官六感去感知世界,這保證了它和人的認知一致性。沒有身體,她也就不存在了。
這算是用她的死,換來了瘋丫頭的活。
“隨你們吧,你們自己決定,決定好了通知我。”
黑天鵝語氣里有些嗔怒,她不想繼續待在這兒,轉身就朝醫療室外走。只留下一言不發的導演,和這個張皇怯弱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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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區,臨時作戰指揮部外,夜。第二天。
指揮部外,林鋒坐在草坪旁的噴泉臺上,靜靜地看著噴泉旁的路燈照耀著波光粼粼的噴泉水面。他剛被會社放出來,離開了那間狹小的全玻璃房。
“喝嗎?”
櫻拿出一瓶酒放在噴泉臺上,把兩個高腳杯斟上,遞了一杯放在林鋒的近處。
“從科學層面來講,喝酒對身體沒有任何好處,每喝一口,就有一口的損傷。但從心理來講,真當煩悶的時候,它倒是個放松的好辦法。”
她搖著自己杯子,映著燈光看著杯中的成色。
看著林鋒默不作聲,她繼續說道。
“聽說當收到那些恐怖分子發的信息時,你是第一個刪掉的。”櫻說。
其實并不是聽說,她在第一時間就查詢了每個人員收到信息的動向。指揮部擁有所有員工的信息監控,能避免大部分信息的惡意泄露。
櫻這話是在拉攏林鋒,算在道歉了。
“就是些虛構的內容,便刪掉了。”
看見林峰有所緩和,櫻把酒杯遞了過去。
“你覺得我沒有提前透露計劃是不信任你?”
“我是個做事的人,我只在乎事成。”林鋒說。
“這點也是為何我會關你,”她皺了皺眉頭,晃悠著杯中的酒,“你應該明白這場仗敗在運氣。要是我們早一步在他們查出數據庫資料前結束戰斗,贏的一定是我們。里應外合,這就是最好端平他們的時機。為什么你執意要阻攔?”
“大樓中的這隊人并不是我們的敵人,相反,他們是我們唯一的突破口。”
他倆彼此對視著,林鋒明顯話里有話。
“什么意思?”
“櫻專務,相信您也看出來了。入侵大樓只是暴風雨前的一圈漣漪而已,而在這個故事的幕簾之后才是整個事件的關鍵。
“他們到底為什么入侵?受誰的指示?想要得到什么?下一步計劃又是什么?只有把這些搞清楚,我們才知道藏在烏云下的那場暴風雨何時將至。另外,這是一個難得的契機。”
“即使會社機密已經被泄露,還是覺得除掉他們不重要嗎?”櫻問。
“不重要。”林鋒頓了頓,認真地看著櫻。“機密只是籌碼,所有事都不是定局。只要我們能捏到他們的軟肋,主導權依舊然會在我們手上。解決他們,永遠只是一發炮彈的事。”
“這場進攻雖然破壞了離間他們的計劃,但并非沒有好處。我已經調取了戰術人形獲取的各種戰斗畫面,很快便能確定清楚他們所有人的身份。只要他們有身份,就會有軟肋,只要有軟肋,我們就能夠利用。”
櫻點點頭。
“你說錯了一點。我并沒有打算破壞你離間的計劃,相反,我只是把這個計劃稍微完善了一下。”
看到林鋒疑惑地看向她,她很喜歡這種意料之內的反應。
“你知道會社的四大干部吧?”
林鋒點點頭。
“弒神、女巫、吟誦者、囚徒。除了囚徒比較低調以外,其余每個人在世間的傳聞都足夠驚悚離奇。我聽說女巫不但能夠隱身,還會易容,能讓自己變成任何人的模樣,并且模仿得惟妙惟肖,即使是本尊的家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綻。靠著這個本事和能力,市場上她的定價已經遠超過弒神了。”
“憑會社的科技,想要隱身和易容早就不是什么難事了,不過女巫對這些功能的運用確實很卓越。那你說,如果我把女巫安排進了他們之中,是不是會比簡單地玩博弈論更有意思一些?”
“你的意思是……”
櫻用食指按住林鋒的唇,打斷了他想說的話。
“噓,說不出來就不驚喜了。”
“比起不知道他們是否會相互猜疑,我更喜歡有掌控感的事情。既然攻進了大樓,自然也要留點東西進去。至于接下來,”
她笑若櫻花。
“就是看戲的樂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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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區,九龍軍事基地研究大樓外,夜。
夜晚的基地格外的寂靜。
這本就是城區外一眼慘白的沙漠,荒涼既是基地的屏障、又是這里的底色,把這與一片燈火通明的不夜城隔開。遠遠望去,城區好似是一片紅黃流動的燈海坐臥在黑色的襁褓中,而此處像是遠離喧囂的瞳仁凝視著這朱門酒肉的繁華。
導演特別喜歡一個人坐在高處,鳥瞰著整個腳下的世界。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待在極寒監獄養成的習慣,但比起和人相處,他其實更喜歡一個人待著。
他的左臉依然滾燙,不知是因為那一巴掌,還是因為那句話。
對于導演而言,今夜注定無眠。
“既然上來了就坐坐吧,我不會吃了你。”導演說。
他分出一葉飯團放在身邊,繼續看著這像月球一樣布滿坑陷的大樓。
“我以前待的地方房間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子。從窗子望出去,冷白冷白的一片、一望無際,也像這個大樓現在這樣,地上全是或大或小的坑。除了頭頂和地上反射出的灰白的光,其他地方全是一片漆黑。
“那個景色我看了十年,可怎么也看不膩,每次看到那景色都會感覺這個世界如此之大,我卻如此渺小,就會油然而生出一種敬畏。”
因為在吃飯團的緣故,他的聲帶里有些咀嚼音。
女孩小心地走過來坐在旁邊的女兒墻上,怯生生地拿起旁邊的飯團一起吃著。
“瘋丫頭告訴我,贗標量可以用楊米爾斯方程配合AI反算,現在靠我就能破解秘鑰,已經不用她活著了。”女孩說。
她真的跟瘋丫頭很不一樣,導演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在想,到底真的是她們實在太不像了,還是只是表面不像而已。
他懂得瘋丫頭的強撐與脆弱,但因為他太懂了,反而從未提及。
“我認識瘋丫頭,是因為她用一臺老式錄音機黑了我的賬戶。但條件有限,她黑得不干凈,我從消費追蹤到了給她賣包子的那家包子店。逮住她的時候,她還一個勁地把包子往嘴里猛塞,生怕我給她搶回去了。
“你有她的記憶,應該知道這事吧?”
女孩點點頭,握著飯團默不作聲。他看著女孩,和她提起那些舊事來。
說來也巧,要不是那時的瘋丫頭實在拿不到什么設備,絕不可能會被導演調查到蹤跡。
“其實當時真的只是想揍這個小屁孩一頓,讓她長長記性。可聊著聊著才發現,她很聰明,什么都懂,跟我記憶里忘不掉的那個人很像。于是我問她,我給她錢,有沒有興趣跟著我,幫我做做子腦空間電影的剪輯,修正一下情緒什么的。”
導演看著基地邊緣的預制堡壘,那像是湖面的一點漁歌唱晚般孤獨,那是會社的指揮部,是櫻和林鋒待的地方。
“她雖然看上去瘋瘋癲癲的,但她的目標很明確。沒什么別的,她就想報仇,想把她父親沒能揭露的故事,一點一滴地告訴所有人。不論多長,不論多久,她會一直找機會,直到把這事做成。”
他轉頭看向女孩。
“你知道的,她很喜歡你,因為你是真實的她,你是她毫無掩藏脆弱的那一面。
“就像你做不到佯裝堅強一樣,面具戴久了也就取不下來了。當突然有一天又面對上那個柔軟的自己時,她會希望那個沒有鎧甲的她能活著。所以當看到弒神的時候,她只想過讓她自己出來面對,而不是你。”
“但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女孩開了口,她依舊低著頭。
“她想復仇,可我不想。我只知道害怕,害怕做事,也害怕死掉。我想,本來命也是她給我的,把不知道能做什么的我的命還給她,說不定能讓我變得更有意義些吧。”
“沒有誰是一出生就能知道自己生命的意義。如果沒有找到意義,那就試著先活著吧。”
手里的飯團吃完,導演起身,準備離開。
“回去吧,荒漠的夜晚很冷,待久了會著涼的。”
“其實有一個辦法,”女孩抿抿嘴,“能讓我和瘋丫頭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