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這是一個讓人欣喜的季節,經過漫長的寒冬,人們終于可以開始新的一年,不必忍受酷寒,食物更容易獲取,品種也慢慢變得豐富。所以冬去春來時,都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不止是人類,矮人、獸人、精靈甚至是食人魔都把最重要的慶典放在春天。當然,世界是如此復雜,總會有例外,比如說地下世界的居民們,春天對他們就幾乎沒有意義。例外可以發展到極端,比如雪妖,這個種族最痛恨的就是春天。不管怎么說,對于大多數人類來說,春天總是讓人愉悅的。
當溫暖而濕潤的氣流艱難地翻越了海岸山脈,抵達魯瑟蘭村的時候,村中人們就知道,春天又到了。
魯瑟蘭座落于海岸山脈腳下,是這座綿延萬里的巨大山脈中很不起眼的一個小點,也是數以萬計的人類聚居地中的一個。這里隸屬于塔克男爵領,也是神圣同盟帝國的領土。可是即便以直線距離計算,塔克男爵的城堡距離這里也有將近三百多公里。只有每年秋季收獲時,村里的人們才會看到男爵的稅官。也只有在這個時候,領主才有了微不足道的存在感。男爵的稅很輕,只是收些山里特有的土產而已,對村民們的日常生活幾乎看不到什么影響。不過村子的產出有限,如果稅收影響再大一些,就會涉及到生存問題了。
山里的生活其實不算艱難,只要一年辛勤勞作到頭就行。
春天一到,村外的土地就需要翻種,播種下夏天就可以收獲的糧食。獵人們則開始進入森林,這個時節,森林深處那些餓了一冬的魔獸逐漸醒來,開始覓食。它們變得十分危險,并極具攻擊性。但是一些魔獸身上的特產,比如說某些可以用作珍貴藥材或者是香料的腺體,只有在這個時候成色最好,也才能夠賣出最高的價錢。每年的這個季節,獵人們都會有死傷,但是年年獵人們都會照常進山。所以在魯瑟蘭村,森林與狩獵女神得到的信仰最多,要知道,除了永恒之龍外,諾蘭德大陸上的神明和信仰可是多如頭頂的星辰。
諾蘭德大陸是物產豐饒的土地,是崇尚力量的土地,也是等級森嚴的土地。
即使魯瑟蘭這樣一個偏遠而寧靜的村落,也深深打上了年代的烙印。村民們質樸誠摯,但也同樣尊重強者,鄙視弱小。僅有幾十戶的小村莊,卻也有著隱然的等級高下。
村外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這是一個男孩,背上卻背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籮筐,里面裝滿了面包果。在春天,一冬的儲備已基本消耗殆盡,而新的作物尚未到收獲的時候,這種味道并不怎么樣的果實可是很重要的口糧。它很容易獲得,只要到村旁的樹林中去撿就好了。
在小男孩身后,三個比他要整整高出一頭的少年結伴出現。他們手里提著的是獵弓短叉,腰中還別著短刀,身后背著鹿和兔子等獵物。他們雖然年紀還不到十歲,卻也能進山打獵了。他們的獵物當然不是魔獸,而是一些溫馴的動物,捕獵的途徑也主要是依靠陷阱,可是這已經很不容易了。城鎮中的平民和貴族子弟,這個時候多半還在父母羽翼下學習和修煉。
為首的少年忽然高聲叫著:“嗨,李察,你的父親呢?他沒教你捕獵嗎?我在你的年紀,可是已經一個人進山設陷阱抓兔子了呢!”
旁邊一個男孩附和的笑著,說:“沒爹的孩子只會撿果子!”
三個大男孩哈哈笑著,越過了小男孩,向村子里奔去,步履輕松,一點也看不出每個人都提了幾十公斤的獵物。小男孩沒有理會嘲笑,而是繼續背著自己的籮筐向村里走去。一個坐在村口的中年壯漢早把一切都看在了眼底,他向小男孩招了招手,叫了過來,然后把一塊風干的魔獸肉干塞在男孩的手里,憐愛的揉了揉他的頭,問:“小李察,皮魯他們這樣欺負你,你不生氣嗎?回頭大叔就去教訓他們一頓,就算是小孩子,說話也不能太過分。”
沒想到小男孩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沒有生氣。”
“可是……”男人用粗糙黝黑的大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有些難以理解,還以為他是怕了那幾個大男孩,忍不住就想要說幾句。山里的孩子,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乏勇氣。
哪知道小男孩笑著說:“我雖然沒有爸爸,可是我有一個最好的媽媽啊!”
男人聽了這句話,只能繼續抓著頭,憨憨的笑著,說:“那是,那是。”
小男孩哼著歌,背著大筐,蹦蹦跳跳的向村里走去。這個時候,小李察心底的一點陰翳早已一掃而空,又變得開心起來。因為媽媽告訴他,不管什么時候,都要讓自己變得很快樂。
這一年,小李察六歲。在六歲的時候,他學會了快樂。
中年男人名叫鮑比,他是村里的鐵匠,而男孩的媽媽據說是一個魔法學徒。當她只身一人來到魯瑟蘭村時,懷中的小李察還在襁褓里。那是一個外貌并不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卻溫婉如水。她的到來給小小的魯瑟蘭村帶來了全新的氣象,村子里第一次有了醫師,不用再為一點小病小痛跑去幾十公里外的鎮上看病,或者索性忍著,等它自然痊愈。她叫伊蓮,在村邊開了一間小小的藥劑店,雖然能做出的只是最初級的藥劑,卻在第一年中就救了不止一位村民的命。所以村長和長老們決定,分給伊蓮一塊土地,正式接納她成為魯瑟蘭的一員。小小的魯瑟蘭村中,最多的就是獵人,僅僅有三個職業者,那就是鐵匠,兼任醫生的伊蓮,以及退役士官的村長。這三個人支撐起了整個村莊的運轉。
魯瑟蘭村的生活平靜而緩慢,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轉眼之間,又是新的春天。
小李察又長高了十幾厘米,看起來和八九歲的孩子差不多。按照魯瑟蘭村的傳統,他已經應該學習制作和鋪設陷阱,去獵捕兔子以及其它一些草食的小魔獸了。距離魯瑟蘭村不遠的一片樹林中,這類小魔獸數量很多,而大型魔獸幾乎不見蹤影。那是村里訓練孩子們的保留地。獵人們從不捕獵那里的小動物,但是會定期去巡邏一遍,把林子深處那些偶爾闖進來的危險的大型魔獸清理干凈。不過每隔幾天,小李察依然會背著籮筐上山。背上的籮筐看起來比例已經不是那么失調,卻說明他還在撿果子。面包果并不美味,山上又到處都是,村里的人更喜歡美味的魔獸肉。就算不考慮味道,那可是吃了能夠長力氣的。
不過李察依然要在開始狩獵的年紀撿果子,這是媽媽的要求。不止如此,他還要順便采集藥草,每個季節各有四種,然后按照既定且繁復的工序進行處理。一半工序要在采下藥草時完成,而另一半則是回家之后再做。讓他不理解的是,面包果也要做類似的處理,并且工序和耗時都要多上不少。村里從來沒有人家這么做,面包果是最容易取得的食物,熟透以后,一個晚上就會自然落地,撿起來就可以直接入口。但是,媽媽要求,面包果不能撿落到地上的,而是要從主干上采摘下來,挑選的大小色澤都有固定要求,采摘手法也是特殊的。李察并不明白是為什么,也沒有感覺按照特殊方法帶回來的面包果有什么口味上的差異,可是只要他沒有按照要求去摘的面包果,都會被媽媽挑出來。在幾次斥責之后,小李察再也不玩花樣了,而是認認真真,把每一個繁瑣的步驟做好。一直到冬天,再也摘不到面包果之后,媽媽才告訴他,這是為了讓他擁有恒心。
這一年,小李察七歲。在七歲的時候,他記住了做事要有恒心。要說七歲的記憶中有什么不愉快的,那就是每次晚餐都是面包果。這件小事,最終成為他童年時期揮之不去的夢魘之一。
新的春天到來,魯瑟蘭村還是老樣子。鐵匠鮑比依舊單身,伊蓮的藥劑店生意也未見起色,村長依然健壯,每次出現難以對付的魔獸時都是沖在最前。
李察終于可以學著設陷阱了。而這個時候,皮魯他們已經開始背起短弓,跟隨村里的獵人們進山了。跨過十歲的門檻,他們已經可以稱為少年,而挺拔的身材放在城里,會讓人誤以為是十五六的年紀。
鋪設陷阱是門學問,需要豐富的經驗,一雙善于觀察的眼睛、一雙靈巧的手以及一定的運氣。僅有簡陋工具的情況下,除了經驗豐富的獵人,新手制造陷阱時很有可能傷到自己。小李察在學習方面很有天份,第一次表現出壓倒同村少年的優勢,并且第一天鋪設的陷阱就大獲成功,被整個村子里的成年人贊揚著。鐵匠鮑比更是逢人就說,歡喜得好象李察就是他自己的兒子。不過他的心思村里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如果李察能夠叫他一聲父親,估計讓鮑比把鐵匠鋪關了都愿意。
幾天過去了,李察對幾種陷阱的掌握都已經熟練在胸。他開始進入保留地深處,設下幾個大型的復合陷阱。這里可是偶爾會有大型魔獸出沒,他想試試自己的運氣。李察的運氣不錯,一頭堪察加野豬出現在視野里,并且一頭撞上了陷阱。由荊刺、藤條和鐵釘組裝成的獸夾牢牢夾住了它的前腿。野豬雖然力量很大,可是李察的陷阱做工精細,各方面的力平衡都處理得十分好,在一陣瘋狂的拉扯搖晃之后,竟然還是沒有被它掙脫。躲在一邊觀察的李察緊張得手心中都是汗水,握在手里的獵刀也第一次顯得不是那么可靠。受傷的野豬可是十分危險的,雖然堪察加野豬的體型和膽子都很小,但他也只是個孩子而已。
就在李察確定獵物一時無法掙脫,準備沖出去的時候,忽然背后傳來一股大力,把他狠狠的推了出去。李察重重的摔在地上,只覺得天旋地轉,口鼻中多了一縷腥氣。他聽到了一聲弓弦響,然后就是野豬的慘叫聲。幾聲歡呼在旁邊響起,聲音十分熟悉。
李察慢慢的爬了起來,看到皮魯帶著三個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剛剛就是其中一個少年把他狠狠的推了出去。而皮魯手里握著獵弓,正得意洋洋的看著那頭可憐的堪察加野豬。一支箭正插在野豬的頸側要害。能夠一箭射中要害,可是不容易的,哪怕是被陷阱困住也是一樣。那頭野豬可是一直在亂蹦狂拱的。
“你搶我的獵物!”李察忽然明白了他們要干什么,憤怒地叫著。
“這里的人都可以證明,這頭野豬是我射死的。怎么叫搶?就因為你布了陷阱嗎,好獵人都知道,這種陷阱只是用來抓兔子的。”皮魯慢慢地說,不屑地看著李察。
他比李察高了近一個頭,體格也明顯強壯。而且他的力量其實比同齡人都要大,幾乎和成年人差不多了。這是因為皮魯是村長的兒子,作為退役士官的村長經常可以從山里獵取一些強大的魔獸回來。這種魔獸的肉吃下去,對于強壯身體很有用處。
“那你怎么會到這里來射野豬?”李察一句反問讓皮魯語塞。他們看不起李察的瘦弱,卻不得不承認李察的確很聰明,據說他都會寫很多字了。可是皮魯這些少年并沒有因此尊重李察,會寫字又不能用來打獵,認識那么多字干嗎?
但是李察的反問讓皮魯感覺很惱怒,他狠狠揮了下手,身邊一個少年就繞到李察身后,把李察狠狠推在地上。
李察爬了起來,小臉漲得通紅,手緊緊地握住了獵刀,那一瞬間迸發的氣勢讓幾個少年莫名的感覺到深深的寒意!獵刀最終沒有拔出來,一遲疑的功夫,皮魯已一腳踹中他的肚子,少年們一擁而上,搶去了獵刀,然后就是拳打腳踢的圍毆。皮魯更是一腳踩在李察頭上,把他的臉深深碾進泥土里!
山里的少年骨頭縫里都有的是力氣,這一頓打實在不輕。李察也不掙扎反抗,也不出聲求饒,只是默默的忍著。皮魯越打越是憤怒,下手越來越重,他從李察無聲的反應中感受到的只有輕蔑。
“還不服?不服?”少年們也越來越用力,李察就象身體全然不是自己的,只是任由他們毆打。沒過多久,皮魯就害怕了。他生怕真的重傷了李察,回到家中肯定也要挨一頓好打。村長的脾氣和他的力氣一樣火爆,而伊蓮在村內的口碑從來都是很好的。
少年們也逐漸停手了,李察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爬起來。皮魯扔下幾句狠話,就拎著野豬揚長而去。等他們徹底走遠,小李察才跌坐在樹下,休息許久才掙扎著站起來,往家里走去。
晚上,伊蓮看著滿身淤痕的小李察,眼淚很不爭氣的流了出來,反而是男孩安慰她說沒有事,只是有點痛。在上好了藥之后,男孩望著媽媽,問:“還是不能還手嗎?”
“嗯!”伊蓮咬著牙,用力點了點頭。
“好的,我不會還手的,但是也不會屈服。”
接下來的日子,皮魯又找了李察幾次麻煩,過程無外乎狠狠毆打。可是最重的一次,直到所有的人都打累了,李察已經完全爬不起來,皮魯都沒有等到要男孩的屈服求饒,甚至連呻吟都沒有聽到。而每次他們打累了,準備走了,李察就會慢慢爬起來,靜靜的看著皮魯。那沉靜寧定的目光,忽然讓皮魯自內心最深處感覺到寒意。那眼光,就象是在看死人。
從這一年開始,皮魯開始做惡夢。到后來每打李察一次,他都會做上幾天的惡夢。李察從沒有反抗掙扎過,皮魯也越來越健壯,兩個人之間的體型差距甚至還在擴大著。但是每次看到李察,皮魯就會看到男孩那沉寧如水的目光,然后就會是連綿幾天的惡夢。皮魯還有一點想不明白,那就是李察為什么不去找父親告狀。如果男孩這么做了,那皮魯少說也要挨幾下鞭子。可是由始至終,李察都沒有和村里任何人提起過挨打的事。
少年們找李察麻煩的次數漸漸少了,當有一次男孩嘴邊掛著鮮血,反而微笑著看著他們時,少年們一哄而散。那也是他們最后一次找李察的麻煩。
在八歲的時候,李察學會了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