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林府廂房。
因府內廂房不多,各位仁皇閣高手一并住下,吳妄四人被分了兩個房間。
林府管事的本意是讓吳妄和大長老一個屋,讓大小兩位仙子一個屋,但大長老、林素輕、沐大仙都聚在了吳妄屋中,沒人有離去之意。
大長老現在也超凡了,腰桿直了,有信心貼身保護小金龍了,那自是要十二個時辰全方位貼身護衛宗主大人。
林素輕剛給少主鋪好床被,沐大仙就跳了上去,在被子里鉆來鉆去,拉著林素輕好一陣笑鬧。
那場面,芙蓉帳暖無春宵,青絲凌亂朱釵斜。
他們自都不用睡覺休息,只等北境前線異動,而后從中策應。
吳妄喝著林府侍女送來的茶水,笑道:“不說其他,這位林怒豪將軍于兵法韜略也是行家,計劃布置的井井有條。”
大長老扶須笑道:“他不如宗主矣。”
“行軍布陣、群仙戰陣都是莫大的學問,”吳妄笑道,“我只是占了一些經驗上的便宜,偶爾有一兩個有用的思路,若讓我去領軍定會一團亂糟。
這位林將軍能打下這般家業,確實非同小可。”
大長老沉吟幾聲,傳聲道:“宗主,老夫總覺得此人似乎,是故意表現出對宗主的針對,說不得有其他算計。”
“林家能算計我什么?”
吳妄隨手攝來一只木凳,兩條腿放上去抻著。
沒有躺椅,始終是不夠愜意。
他道:“我以誠心待林祈,林祈若是礙于家中無法與我們幾個繼續為友,那我該幫林祈的自會幫他。”
大長老提醒道:“宗主,有時太過仁義了,會讓自己吃虧。”
吳妄雙手枕在腦后,身體向下癱了癱,笑道:“人這一輩子,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朋友,對得起伴侶、對得起家國,其實就夠了。”
“確實如此,”大長老微微一笑,目中帶著少許感慨,低聲道,“老夫回首過往,突然覺得最對不住的,還是翠嬌她娘,唉……”
吳妄摸出兩小壇酒水,大長老含笑接了過來,“難得宗主有這般雅興。”
那是,走走心、灌灌酒,哥倆都是好朋友,稍后讓素輕拉個二胡奏個樂,大長老的心事和他叫妙什么,不就直接吐露出來了?
妙啊。
“大長老,你覺得……”
“出題噠!”
沐大仙在旁喊了聲,從被窩里面露出了一個小腦袋,對吳妄嘻嘻笑著,露出了兩只小虎牙。
“要不要聽聽林怒豪在跟林祈小家伙說什么?”
吳妄挑了挑眉,正色道:“偷聽之事,多少有些不正經。”
沐大仙托著下巴、晃著抬起來的小腿,納悶道:“你不怕自己朋友挨打嗎?他們現在吵起來了呀。”
“你怎么聽到的?”
吳妄與大長老一同灌了口酒水,也是來了興致。
“看這個!”
邀功般,沐大仙小手一伸,掌心出現了幾只指甲蓋大小的蝴蝶。
這些蝴蝶近透明,自身沒有任何靈氣波動,若非吳妄緊盯著沐大仙的小手,怕也是難以注意到此物。
沐大仙笑道:“這可是四海閣的寶貝,專門探查用的,我來用的話,超凡都察覺不到,一只小蝴蝶已經被我派過去了喲。
你們每人接一只蝴蝶攥緊,就能聽到啦。”
吳妄、林素輕張開手,各有一只蝴蝶飄然落下,各自依言攥緊。
側旁大長老抬手撐起了一層結界,卻并未抬手去接飛向自己的小蝴蝶。
那小蝴蝶之上傳來微弱的靈識波動,有些模糊的畫面浮現在三人心底;
像是隔了三層毛玻璃,只能見到大概的人影,但他們的嗓音卻是可以清楚地聽到。
此刻,林府后院一處陣法包裹的書房內,林怒豪、林祈父子,以及一位面容秀美的中年女子正在說著什么。
林祈跪在書桌前,林怒豪背著手看向窗外,那婦人低頭抿嘴,似是在不斷垂淚。
吳妄靜心凝神,林祈的嗓音變得清晰了許多,正說著與吳妄在玄女宗的經歷。
但林祈應是有意而為,故意將吳妄與泠仙子交好之事隱去,也是怕給老師添麻煩。
“父親,孩兒覺得老師說的話,就是有道理,覺得老師所做之事,就是為人域、為人族!孩兒拜他為老師如何不對?”
“拜同輩為老師?”
林怒豪拳頭攥緊,冷然道:“為父就是這般教你的?我讓你處處爭先,不是讓你去自降輩分!”
這將軍豁然轉身,目光有些復雜,但很快就只剩冷厲。
他向前盯著林祈,嗓音由低沉逐漸高亢:
“上次你回來,我就忍著沒罵你!
你明明都已在人皇宴上拿到了炎帝令,為何還非要去找那個季默!
他已經在人皇宴上敗給你了,手下敗將非要再去羞辱一番?你會讓人如何說你?
心胸狹窄、毫無氣量,他們會覺得你難成大事!”
“父親!”
林祈深吸了口氣,“孩兒當時心底歡喜極了,只是想去找季默炫耀一番,并未多想其它!”
林怒豪差點一腳踹出去,咬牙罵道:
“你是不是非讓我一字一句告訴你,該如何表現自己心胸豁達,該如何表現自己志向高遠?是不是不告訴你下一步該干什么,你就什么都做不成?
你就什么都不懂!
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廢物!”
“父親,”林祈閉上雙眼,嗓音還算平靜,“自小到大,孩兒都是按父親所說去做,從未有過任何埋怨。
孩兒此前不知如何與人交友,所以不懂如何去與季默結交,反而一直在跟季默針鋒相對。
其實不過是羨慕他在人群中應對自如,孩兒也想去跟他親近。
我不知該如何表達心底的歡喜,只知如何去與對方比較,撩撥對方與我較量!這不是父親教我的嗎?
父親,您真的有教過孩兒,除了修行爭先、切磋得勝之外的事嗎?”
林怒豪罵道:“我讓你看的那些書白看了嗎?”
林祈站起身來,雙目瞪圓,眼眶滿是血絲,定聲道:“孩兒自小,可被獲準交過半個朋友嗎?”
林怒豪氣的來回踱步,指著林祈鼻子罵道:
“人皇陛下如果要傳位,看的是你朋友多寡嗎?
人皇陛下看的是你天賦!是你的潛力!你背后的勢力有你爹我就夠了!他們不服,我去幫你打下這個人域!
人域需要的,是能與天帝相持的最強者,你朋友再多有個屁用!
為父有今日這基業,就是一劍一刀在邊境殺回來的!
與神靈交戰數十次,數十次險死還生才有了今日的林家!”
林祈嗓音輕顫,低聲道:“所以為了孩兒能走到人皇的位置上,父親派死士去女子國,去敗壞季默的聲名!”
“季默他算個屁!
老子自降身份去算計他?他爹在世時都比不過我半分!”
林怒豪面紅脖子粗,像是發狂的雄獅般,嘶吼著,咆哮著,但舉起的巴掌始終無法落到林祈身上。
“你給我跪下……跪下!”
林祈扭頭看向一旁,卻梗著脖子不肯跪伏。
林怒豪舉掌就要拍打,林祈閉目凝神,眼底一片黯然。
還好是一旁的婦人沖上來攔著,哭哭啼啼地將林怒豪的胳膊抱住,不斷喊著‘夫君’二字。
林怒豪氣的渾身顫抖,罵道:
“滾!給我滾出去!”
林祈拱手行了個禮,轉身走向門口的陣法,到了門口前,又轉身看著林怒豪。
林怒豪一甩衣袖,扭頭注視著窗外。
林祈輕輕吸了口氣,低聲道:
“父親,我們從沒好好交談過。
你今日有意針對孩兒老師,孩兒對此心有不平,對您有所不滿,希望父親能去跟我老師道歉。
父親,我已不是孩童,也非父親手中木偶,若父親覺得生我生錯了,孩兒不孝,自領一死,今后無法行孝膝前。”
林母忙道:“你這傻孩子說什么?”
林祈搖搖頭,又突然笑了聲,笑容中滿是自嘲。
“父親是不會聽孩兒說這些的,父親的家在軍中,其實并不在我跟母親這。
但父親,有些話我還是要說。
今后,我就算去爭人皇之位,也是為自身,為人域,而非為父親心中的遺憾。
陛下三百年前拒絕父親,我知這是父親心底的隱痛,但父親。
人皇陛下不會選一個,連自己父親手掌都走不出去的廢物,做人域接下來的頂梁柱,無論這人天賦多高,或是百年天仙、五十年天仙!
這就是老師當年引導之下,讓我明悟的道理!
孩兒,也想為護衛人域,拼上自己的性命!”
言罷,林祈低頭深深做了個道揖,忍著眼淚,推開門跑出了書房周圍的大陣。
林怒豪緊緊皺眉,待林祈走后,身形后退半步,有些無力地坐在圈椅中,目光竟有些愣神。
過了一大陣,林怒豪喃喃道:“他剛才,對我說了什么?”
那夫人忙道:“夫君,他只是無心之言,是被旁人蠱惑,你莫要怪他……咱們可就這一個孩子……”
“哈,哈哈哈!”
林怒豪笑聲有些沙啞,他擺擺手,“你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夫君……”
“出去。”
那婦人身子輕顫了下,卻只能低頭行禮,扭頭走向書房門前。
但她剛到房門前,林怒豪的嗓音自后飄來,說的卻是:
“讓你暗中養的那些修士散了吧,成大事者用不到你這般婦人的手段,稍后你親自去季家一趟,就西野女子國之事對季家賠禮道歉。”
“夫君,此事并非是我……”
“除了你、我,誰還會為他如此籌謀?”
林怒豪身體微微前傾,表情說不出的陰沉可怖,那婦人就算已伴枕多年,猶自面色發白,不敢與林怒豪對視。
“這些年,你做的小動作我看在眼里,也知你娘家有些勢力,為了林祈煞費苦心。
但夫人,你不覺得自己娘家那邊,近來有些過于活躍了嗎?
需要我幫你提醒他們幾句?”
“夫君,我定會讓他們收斂些!”
“沒人能阻攔我兒登上人皇之位。”
林怒豪淡然道:
“就算人皇之位傳給旁人,我自也能將人域放到他手中。
林祈現在的狀態很不錯,今天能說出這般話,說明他近來成長了許多,那個無妄子果然有些本事,今后我也可為他少操心一些。
但記住,我兒也可以有其他母親,一些背景不會太復雜,不想著在我兒身上投入一些、得到更多的母親。
聽懂了嗎?”
林夫人面色慘白,欠身行了個禮,出門后又輕輕吸了口氣,表情平靜地走去遠處的臥房。
書房中,林怒豪靜靜坐在那,面容漸漸隱入黑暗,嘴角的笑意卻越發濃郁。
廂房內,吳妄與林素輕、沐大仙面面相覷,沐大仙將手中蝴蝶摁住。
林素輕小聲道:“這話,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就算人皇之位傳給旁人,也能將人域放到他手中……”
沐大仙不以為意地撇撇嘴:“很多大勢力都有這心思,這算啥事。”
“是個狠人啊,”吳妄張開手,蝴蝶飛回沐大仙掌心,坐在那輕聲贊嘆。
他突然明白了,林怒豪為何會故意針對自己。
吳妄此前就有些疑惑。
從吳妄、季默、泠小嵐、林祈被罰去了軍中,林怒豪絕對派人監視著他們一舉一動,知曉他們在軍中發生了什么。
林祈稱呼自己老師,是在林祈上次返家之前,林怒豪卻還是讓林祈去了滅宗修行,更派了兩名天仙境巔峰的高手。
如果林怒豪是真的要跟他這個老師針鋒相對,之前就找滅宗麻煩了。
那林怒豪今日為何有意針對自己,給自己下馬威?
讓自己麻痹大意,覺得他林怒豪不過如此?又或是有其他算計?
吳妄目中閃爍著少許光亮,心底在反復推演各種可能。
林怒豪如何想的,吳妄暫時還不知曉,但林怒豪接下來如果真的來他們廂房敲門,并找吳妄道個歉,那這位林大將軍的城府……
深到沒邊兒了!
吳妄看向沐大仙,笑道:“這蝴蝶給我幾對唄。”
沐大仙將小手藏在身后,忙道:“不要!咱就這三對呢!還是費了好大功夫搶來的!”
“你看,”吳妄雙手一攤,“我用三大本習題冊換你一對蝴蝶,你不虧吧。”
“咱才不要做題!虧大了!”
“就是不讓你做題啊!”吳妄臉上寫滿了正經二字,“我用三大本習題冊的豁免權,換你一對蝴蝶。
也就是,當你需要做這三大本習題冊時,可以用這個豁免權選擇不做。
怎么樣?”
沐大仙仔細想了想,小臉上滿是亮光,拿出一只錦盒,將兩只蝴蝶裝了進去,跳到吳妄面前漂浮著。
“吶,給你!”
吳妄:……
突然有種深深的罪惡感是咋回事。
正此時,大長老道:“有人來了。”
吳妄立刻接過錦盒,收入最內層的儲物法寶中。
沐大仙將其余三只蝴蝶收入錦盒中,讓派出去的第四只蝴蝶化作靈氣消散,跳去了被子里藏著,眼中寫滿了心虛。
咚,咚咚——
敲門聲傳來,外面傳來了那低沉的男中音。
“本將林怒豪……不知無妄宗主是否歇息了。”
真來了!
吳妄咳了聲,朗聲道:“還未歇息,正對大長老討教修行之法,大長老散掉結界吧。”
“善,”大長老不動聲色的答應一聲,林素輕立刻向前,拉開了木門。
那林怒豪緩步邁入門內,面容帶著幾分黯然之色,他苦笑幾聲,重新撐開了一層結界,看向吳妄的目光滿是復雜。
他道:“無妄宗主……本將是不是,并不懂自己的兒子……”
吳妄心底暗道幾聲‘臥槽’,這個林怒豪的層次也太高級了,直接從見自己第一面就算計好了后面諸事。
先得罪,再賠禮,順便拉近下感情,這手段吳妄以前在北野搞少主外交的時候,也不是沒用過。
林怒豪這是,把自己當成林祈的墊腳石了?
吳妄突然想趁夜趕回滅宗,當真不想跟這般老銀……老有城府之人互相算計。
但話還是要接的。
吳妄笑道:“將軍為何這般說?”
“我兒與我大吵了一架,”林怒豪笑容中滿是自嘲,眼神也有些發直,“他指著我鼻子說我卑鄙無恥,說我不過是將自己的愿望強加在他身上。
我……唉。”
一聲長嘆,道盡了一個父親的心酸無奈。
吳妄與林素輕只感頭皮發麻,那沐大仙干脆藏到了被子中不露面。
倘若自己真的有爭人皇之位的心思,這個‘扶兒狂魔’林怒豪絕對是一大勁敵!
還好,他熊霸根在北野,心在人皇陛下的女兒身上。
“將軍,”吳妄面露正色,起身拉著林怒豪走去一旁窗臺下,低聲道,“這事我當真要跟您好好說道說道,林祈有很嚴重的道心魔障!
孩子的教導,也是一門很深的學問!”
林怒豪拱拱手,嘆道:“還請無妄宗主多與我說說吧,本將叱咤人域西北這么多年,卻唯獨不通此事,我都是為了他好,回過頭來,父子卻成了仇敵。”
“唉,也不能全怪將軍……”
吳妄輕輕一嘆,心底已組織起了大批言語,今天就跟林怒豪來個育兒心得秉燭夜談。
傳遞全新理念教育模式,讓林祈贏在第二起跑線!
不多時,沐大仙從被子里探了個頭,與林素輕對視一眼。
頭皮發麻加倍,且只剩她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