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片小天地時,劉百仞和霄劍道人總是忍不住看向吳妄的脖頸。
他們當然不是覺得這脖頸生得漂亮。
——當代男人脖頸之美的巔峰,應屬北野大浪族的少主。
他們只是好奇吳妄脖子上的項鏈,想知道這是哪般寶物。
發現母親給的這條項鏈有提純神力、存儲神力的妙用,吳妄也是毫不客氣,直接取了三朵‘白花’的神力存放其中。
將這項鏈戴在身上,吳妄就能感受到那精純的神力如天地間的靈氣一般,匯入自己全身各處;
時刻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軀在變得更為強橫。
眾神賜予力量,著實比自身修行,來得太過容易,又太過迅速。
還好,吳妄在修行祈星術時已體會過一次,不會因此就迷失在眾神那一聲聲‘靚仔’的呼喚中。
光芒閃爍,他們三人已回到了地下練功場。
吳妄扭頭看了眼身后,所見只是平整的石壁,又不由想到了那座大殿上靜靜坐著的十多道身影。
他們身形大多有些虛淡。
他問:“劉閣主,那些前輩高人……”
“人域底蘊。”
劉閣主平靜地說了句,見吳妄將那項鏈收起來,又笑道:
“此間事了,本座繼續閉關參悟大道去了。
無妄,你接下來可要安心修行,莫要胡亂走動,將所得的力量納入自身,才是最要緊的。
這每兩日一次的陪練,暫時就不要搞了,等你感覺自身到瓶頸了,或是吸納不動了,可直接找霄劍一同來此地。”
霄劍道人有些不滿地嘀咕道:“那意思就是我反正要隨叫隨到唄?”
“咋的?不服啊?”
劉百仞扭頭瞪著霄劍,罵道:“你這家伙怎么就是死腦筋,為師給你點機緣,你還嫌棄上了!”
霄劍道人堆了個假笑:“無妄殿主隨時喊貧道呀,現在邊界無戰事,貧道也沒太多事情做。”
吳妄拱手道謝,連說一定,卻也沒想多麻煩霄劍道人。
強求來的毒打,沒有勁。
劉百仞將他們兩人帶出地下,這次選擇在自己的住所閉關,徑直將他們推了出去。
吳妄再次對霄劍道人道謝,霄劍道人連說不用,又對吳妄使了個眼色,與吳妄去了一處角落中,布置了幾層結界。
“無妄殿主,貧道問你一件小事。”
“前輩說就好。”
霄劍道人笑道:“你這喊人怎么這么亂,你喊我師父前輩、閣主,我師待你也如小輩一般,你就喊我一聲道兄道友就是了。”
吳妄拱拱手:“道兄,道兄。”
霄劍道人背著手,沉吟幾聲,小聲道:“無妄殿主你可能還不了解我。”
吳妄:……
這話怎么聽著有那么一丟丟可能不正經的歧義?
還好霄劍道人下句說的不是有關‘深入了解’的話語,而是看著吳妄,問道:
“你跟星神的關系是?”
“這個……”
吳妄一時有些難以回答,畢竟如今知道母親大人身份有異的,只有神農前輩。
而且,這是絕對不能泄露出去的消息。
霄劍道人背負雙手,凝視著吳妄,緩聲道:
“貧道走的修行路,講究的是心性本真,以眼見為真、耳聽為實,不可人云亦云,亦不會覺得師父說了什么,貧道便完全相信什么。
貧道對無妄殿主并沒有惡意,但自此前師父找到貧道,讓貧道相助無妄你修行,并告訴了貧道你真實身份,貧道心底就有個疙瘩,一直邁不過去。
所以貧道就托四海閣的友人,多問了一些有關北野之事。”
吳妄嘴角露出少許微笑,卻是抬頭凝視著霄劍道人,問:“道兄莫非覺得,我對人域有害?”
“不。”
霄劍道人目光十分復雜,嘆道:
“這也是貧道說這些話時,心底最為隱痛之處。
貧道……我雖不知具體,但從師父和風冶子閣主的回信中得知,你為人域做出了絕強的貢獻,這般貢獻甚至可以讓兩位閣主以命相換。
可貧道依然想問,也必須要問。”
“問什么?”
“身為北野有記載的數萬年來,祈星術最快晉升月祭之人;
身為那隱隱已有主導北野局勢之能的熊抱族唯一繼承者;
身為祈星術與人域修仙法第一個同修之人,甚至還有了這般匪夷所思的金龍化身,可吸納神力強大自身……
道友,你來人域的目的是什么?”
吳妄:“我……”
“無妄不要忙著隨便找個理由打發我。”
霄劍道人抬手立誓,以自身之道的名義立下誓言,若將吳妄與他所說的話語泄露給第三人,則大道自行崩隕。
霄劍目中滿是苦澀,低聲道:
“無妄,你就跟我交個底,到底為什么來人域?若說為了壽元,能直接汲取神力的你,似乎也缺不了壽元。”
吳妄向前踏出半步,低聲問:“當真要知道?”
霄劍道人凝視著吳妄,自身后退半步,“當真要知道!”
“確定要知道?”
“確定要知道!”
“好!”
吳妄昂首挺胸,雙手背負在身后,氣勢不凡地道一聲:“我來人域,就是來找道侶的!”
“誒?這?”
霄劍道人著實一愣。
那種感覺,就跟他打起精神、準備好了面對腥風血雨,面對慘淡的未來,卻發現向前走了一步,就柳暗花明、小橋流水。
霄劍道人頓時急了,還不斷跺腳,粗脖子紅臉在結界內喊著:
“你這算什么理由?
人域跟域外人族的關系不準備討論一下嗎?大荒未來格局不準備聊一聊嗎?
我為了跟你聊這個,這幾天把北野的發展史都看完了!
我還惡補了有關那個新崛起星神教對你們北野格局的影響!
還花了珍藏幾千年的道酒,跟風閣主弄來了大量訊息!
你就告我,你來人域相親來了?”
吳妄一本正經地說著:“我可以對星神起誓,這真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不是,你……”
“道兄。”
吳妄面露肅容,凝視著霄劍道人,緩聲道:
“北野與人域不同,北野的民風淳樸、各方面發展也不如人域,也正是因為這般,我們有著洗盡鉛華、不入俗禮的優勢。
道兄我問你,生靈的第一要務是什么?”
霄劍道人眉頭一皺,仔細思索,幾次欲言又止。
吳妄道:“是生?是活著?是生存?”
“不錯,第一要務就是生存。”
“其實錯了。”
吳妄緩聲道:
“這個問題,要從兩個角度來看。
第一個角度是個體,也就是你、我這般單個人族;另一個角度是族群,也就是大荒百族這般個體的聚合。
在討論你我這般個體時……來,我們邊走邊聊。”
霄劍道人緩緩點頭,兩人身周包裹著結界,在此地園林小路上漫步淺聊。
吳妄道:
“在壽元有限這個前提下,個體繁衍就是族群延續的保障,就是生靈必須遵循的第一要務。
我們的后代都帶著我們的特征,這就是血脈的延續;
假若我們將血脈理解成一種基礎的、按某種大道進行拼合的微小顆粒,這些微小顆粒的組合方式,就決定了血脈的不同。
總體的相同決定了我們是一個族群,細小的不同決定了每個個體的不同。
人域修行法將壽元拉長之后,反而阻礙了人域人族去思考修道之外的各類事物……”
少主的嗓音越發溫潤空幻;
霄劍道人的面容越發凝重鄭重。
片刻后,這道人已是雙手揣在袖中,身體微微拱著,下意識執了弟子之禮。
劉百仞的閣樓中,正要閉關的閣主大人,滿是納悶地看著這一幕。
他當真想聽聽兩人在那說什么,但霄劍畢竟是他的親徒弟,做師父就算能破開徒弟的結界,也該尊重徒弟的隱私。
半個時辰后,吳妄與霄劍道人漫步繞了一大圈,回到了吳妄的住處附近。
吳妄笑道:“道兄此時可還覺得,繁衍二字,那般簡單嗎?”
霄劍長長一嘆,言道:
“聽無妄一席話,方知天高、始知地厚,我此前竟是那井底之蛙,抱著幾本前人的典籍,就覺得自己有了斤兩。
是啊,去繁存簡,拋開一切繁瑣,去看最本初的沖動,最本初的愿望,最本初的需求,反而能讓你我更貼近于自然。
可無妄,我還是有些不解。
難不成,人域當前這般狀況,其實是走錯了嗎?”
“不,人域的路不能說對錯,只能說是遠、是近。”
“遠近?”
“請,咱們再走一圈。”
吳妄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劉百仞、林素輕、沐大仙的注視下,與霄劍道人身形再次被結界包裹。
他們兩個繼續漫步走著、聊著,時不時會露出幾分微笑,時不時會有幾分爭論。
又,半個時辰后。
兩人散掉了身周結界,霄劍道人看吳妄的目光已滿是崇敬,直接一個‘對折級’道揖。
“多謝無妄殿主指點大道。”
“不敢當,”吳妄也做了個道揖,溫聲道,“咱倆只是討論一些問題罷了。”
“不敢多打擾無妄了,”霄劍道人道,“稍后無妄若需有人陪練,請務必找我,也算讓我道心能安寧一二。”
吳妄含笑點頭,拱拱手,轉身瀟灑離去。
‘這要再忽悠不住,那就只能扔蘋果砸他腦袋了!’
霄劍道人輕輕嘆息,轉身背起雙手,朝著總閣另一端自己的住處趕去。
‘誒?貧道最初,好像不是要問這些……但他說的著實太有道理了。’
回去的路上,霄劍道人細細品著吳妄的話語,尤其是那幾句:
“最原始的沖動,其實是最強大的驅動力,生存與繁衍就是這般。”
“繁有繁的好處,以繁瑣的規矩,構建出穩定的結構,其實是族群發展的必然結果。”
“用最繁復的構造,保護著最純粹的心性,這不就是人域修士追求的境界?
當道境越發高深,所追求之物也變得越發純粹,反過來說,讓自己越純粹,道境也越容易提升。”
“繁與簡,其實是不斷發展的,繁瑣的極致便是歸于簡,而簡單事物的延伸與積累,必會導致繁的出現。
就如道友的劍,尚未達到繁的極致,如何歸于簡,如何歸于一?”
霄劍道人前行的身影,突然停下了。
他站在一片竹林旁,立在那平整的石板路上,雙目沒有任何神色,自身宛若泥塑。
最純粹的心性?
‘師父,弟子想修劍道。’
‘為什么?’
‘用劍多有范兒。’
以繁瑣的規矩,構建出穩定的結構,簡單事物的延伸與積累,必會導致繁的出現。
霄劍道人右手虛握,一把長劍落在他掌心,向前一刺、一撩,開始做著簡單的劍招動作。
因他沉浸劍道已過漫長歲月,此時每一招,似乎都帶著某種道韻。
刺、劈、云、抹、掛、撩、絞、挑、點、崩、截……
一套沒有關聯與承接的基礎劍招,被霄劍道人反復演練,而在演練的過程中,招式開始連接,開始出現了用招套路,且套路不斷繁瑣。
不多時,他身周出現一道道虛淡的幻影,這些幻影演練著繁雜的劍招。
霄劍道人自身靜靜而立,苦苦思索,滿是追憶。
不知何時,他露出幾分微笑,輕輕舒了口氣。
“師父,你教錯了。”
閣樓中的劉百仞眼一瞪,差點就要沖過去質問,怎么就教錯了。
“劍道的極致,并不是先做加法、再做減法,”霄劍道人喃喃自語,“劍法的最高境界,也并非是簡單一句無招、歸于道。
削減劍招以至于無招,不過是落了下乘。
真正的無招,其實是這般。”
霄劍道人閉上雙眼,長劍向前一劃,沒有任何法力加持,甚至沒有半點劍嘯之聲。
但下一瞬,他額頭蹦出了道道虛影,這些虛影持劍而舞,將霄劍道人從修行至今所有的劍招、御劍之法,同時施展開來。
劍招越來越多,劍勢越來越繁雜。
那片竹林無聲崩隕,霄劍道人身周虛影占據了方圓百丈之地。
若從空中俯瞰,那是一個規整的圓,其內的幻影已不可計數,已呈山呼海嘯之勢。
霄劍道人手中的長劍突然崩碎,自劍尖至劍柄末端,盡數化作了粉末。
他卻含笑并起劍指,指尖輕輕一震,周遭虛影崩塌,化作一縷縷流光朝他指尖匯聚,凝成了一把七彩斑斕的劍刃虛影。
“繁的極致,便是簡。”
“大道終歸一。”
“人劍無須合一,道為劍,道為我,道為劍。”
“用劍,不帥氣嗎?”
“最純粹的心性,就是出劍。”
霄劍抬起右手,劍指前點。
仁皇閣外圍數層陣壁同時破碎,本是蔚藍的天空突然出現了一道淺淺的劃痕,千里之外云路崩碎,數千里外出現了一股狂風,吹散了連綿陰云。
仁皇閣各處,一道道目光落在霄劍道人身上。
這中年文士模樣的超凡劍修,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慢慢睜開雙眼,自身竟沒有半點威壓、半點氣息波動,宛若凡人一般。
超凡境后最關鍵的一步,他邁過去了。
“師父,這才是寒光一劍,但這并非弟子之道盡頭的那一劍。”
霄劍道人轉過身來,對著站在遠處閣樓前的吳妄深深作了三個道揖。
“多謝無妄殿主指點!多謝無妄殿主指點!”
言罷,他轉身踏步而去,臉上寫滿了陶醉,目中滿是滿足。
吳妄見狀也是露出幾分微笑。
人域又多一高手,還是上限堪比劉閣主的高手,著實不錯。
不過自己也要注意一些了,不能為了忽悠別人而說這些理論出去,這是好的結果也就罷了,萬一走火入魔,那豈不是害了人家?
又多了個強力盟友,不錯,真……不……錯……
唰唰唰!
一道道身影突然出現吳妄面前,乾坤劇烈動蕩,空氣蕩起了一層又一層漣漪。
數十位老人、老嫗站在吳妄眼前,滿是殷切地看著吳妄。
吳妄下意識后退半步,這群老前輩齊齊向前踏出半步。
吱呀——
木門被拉開,沐大仙滿目復雜的看著吳妄。
側旁血光閃過,大長老淡定地攔在了吳妄面前,卻非背對吳妄,而是背對那眾老人,說出了一句此地諸多高手的心聲。
“宗主,您有空嗎?要不咱們也去……走一圈?”
吳妄額頭掛滿黑線。
與此同時,季家后院的一處暖閣中。
季默將手中玉符放在桌面上,面露猶豫之色。
一旁有位姨母勸他:“莫要多想這些了,此事我們季家該做的已經做了,若強行干涉,反而會引出更多麻煩。”
“是啊,咱們季家該做的已經做了,又是派人,又是出面講和,又是百般找關系,請高人現身去說服他們。”
季默揉揉眉心,低聲道:
“仁皇閣規矩在前,咱們也不能壞了規矩。將門直接干預宗門紛爭,也是人域的大忌。
但姨母,我不能看瑤兒受苦。
季家該做的都做了,但我這個女婿也不能就此什么都不做。”
暖閣內十多道身影各自陷入沉默。
“不如問問無妄殿主。”
“這與無妄兄有什么干系?”
季默搖頭道:“朋友之間不應以利相交,這是你們教我的道理。”
“可……”
“我已經決定了,自身與樂瑤共進退,季家莫要繼續牽扯其內。
若我連自己的結發妻子都護不住,今后也沒資格執掌季家,更沒資格說要保護你們。”
季默站起身來,目光說不出的堅決,自身環繞著淡淡的威嚴。
“莫要多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