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茗這孩子啊,打小就活潑好動。
堂堂死亡之神,生靈三大道主宰之一,未來的神靈巨擘,他吳妄領養的崽,直接能找到泠小嵐的藏身處,這不是很正常嗎?
都是自家人,這有什么可緊張的呢?
大不了就是等會后面鬧起來,自己厚著臉皮過去兩邊哄嘛,這算啥?這!
“逢春神……逢春神?”
耳旁那溫厚的呼喚聲,把專心用仙識注視那邊情形的吳妄驚醒。
吳妄扭頭看向木神,嘴邊露著溫和的微笑:“前輩,怎么了?”
“莫看了,她們還能真打起來不成?”
木神那雙老眼中寫滿了玩味,主動端起酒杯,與吳妄輕輕觸碰。
他們兩神坐在大帳正位之上,兩只矮桌并列擺放,其上放著珍饈美酒。
主位左右各有兩排十幾張矮桌,坐著的都是人域高手,以玄女宗幾位老嫗領銜,霄劍道人等人皇閣高層作陪。
他們大多都是在飲酒,如今的人域也沒有宴請必有歌舞的規矩。
那些神衛都被安置在大營之外,只要此地吳妄一聲令下,數倍于神衛數量的仙兵,就可將這批神衛直接撕碎。
但這般情形之下,木神依舊毫無半點緊張之感,甚至還會主動打趣吳妄兩句。
什么叫有恃無恐?
倒是頗有遠古強者的風范。
木神笑道:“吾觀逢春神之命理,有三星拱月之相,亦有日月同心之德,這命中注定,賢內助可不只是一位。”
吳妄淡定地接過話題:“前輩還通命理之法?”
“略懂,略懂。”
木神道:“逢春神,你看你掌中之紋,這與草木之紋路是否相近吶?”
“哦?”
吳妄端起手掌看了幾眼。
仙識見泠小嵐與小茗似是聊了起來,場面并沒有任何不妥之處,略微松了口氣。
‘還是莫要分心,與木神多聊聊,總歸是有好處的。’
木神在旁緩聲道:“真說起來,吾與生靈大道也有幾分淵源。”
吳妄夾菜的動作頓了下,帳內一眾高手也在側耳傾聽。
木神輕輕一嘆,淺綠色的鼻息帶著晦澀道韻,將這大帳籠罩于內。
木神溫聲道:“與逢春神說說這些,也算是結下善緣,今后能與人域少點對立,那也是不錯的。”
“我倒是聽聞過這般說法。”
吳妄笑道:
“陰陽平衡大道,乃萬物穩定之基;
五行本源大道,為萬物特性之本。
拿這木桌而言,陰陽均衡、五行不均,顯木之形,這土石、這盔甲,都是五行各有其長,但五行盡蘊含其內。
生靈也是這般,五行有所屬,陰陽互調和,木之大道本就蘊含了無盡之生機,可以說是生靈起源之一。”
木神目中明顯有幾分驚訝。
這般驚訝也不必遮掩,因為它本身就是對身旁之人的一種夸贊。
木神贊曰:“逢春神能有這般理解著實不容易,很多時候,人域都是將先天神貶的一文不值,經常否認大道對生靈的意義。”
霄劍道人在旁看了眼吳妄,吳妄微微頷首。
這位劍修接話道:“那是因先天神失德在前,我們人域針對的始終是先天神的德行,并未否認過大道對天地、對眾生的意義。
而且,木神前輩應當聽過,我們人域的修行者都自稱修士,修之一字就是為了貼合大道,去感悟大道、于天地間修行,探索一條屬于生靈的變強之路,從而抵御先天神的侵害。”
木神微微頷首,扶須笑道:“霄劍小友所說不錯。”
霄劍挑了挑眉,對木神直接喊出自己道號,多少有些詫異。
木神目露感慨,長嘆了生,慨然道:
“第五神代發展至今,其實已算是度過了漫長的歲月,算是較為長壽的神代了。
神代更迭是無法避免之事,其內因繁多,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大道之靈的自行崩壞,神代更迭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讓大道之靈覆滅,而后重新誕生一批,開始下一個神代。
這天地就是如此運轉,周而復始,大道不絕。
只是現如今,多了生靈之力的干涉,神代更迭變得更為復雜,也讓眾神有了莫大的危機感。
若從長遠的角度來看,逢春神的橫空出世,或許就是神代更迭的引線。”
吳妄:……
總覺得這老家伙話里有話呢?
還有之前那句日月同德,莫不是也在影射啥?
只有故弄玄虛,才能打敗故弄玄虛。
吳妄凝視著木神,突然輕笑了幾聲,有一個近乎下意識的昂首挺背的動作,目中帶著幾分笑意,緩聲道:
“我倒是有些好奇,前輩算是如今天地間最為古老的神靈之一,又是如何保持自身德行不壞,從第二神代一路活到今日?
而且,前輩可否指點指點晚輩?
晚輩搜羅整個大荒數個神代的歷史,總覺得其中隱晦不明之處、無法解釋之處甚多,就好像,這天地間曾發生過的那些事,被人刻意修改過,掩蓋了許多真相。
前輩您說……”
吳妄身體側傾,目光看向左右,傳聲嘀咕:
“這天地間,該不會存在一個暗地里的勢力,在背后推動著大荒的格局變化。
明面上,是天帝掌管天地秩序,實際上,這天地秩序,由這個暗中的勢力影響著,并不斷去塑造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嗯?”
木神握住酒杯的老手,慢慢地沉了下去,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
“逢春神,這話可當真……”
吳妄立刻道:
“我就是胡亂猜測,前輩別往心里去,若是真有這般勢力,那前輩您不就鐵定是里面最德高望重的神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玩笑,玩笑罷了。”
木神含笑點頭,溫聲道:
“怎么可能會存在這般勢力?天地秩序,自是至強者決定的,不入至強,終究只是東躲西藏混混日子罷了。
吾能保持自身不崩壞,是有木之大道護持。
其實說了這般多,吾就是想說幾句,現如今的先天神大多都在自身崩壞的邊緣,容易做下各類孽障,甚至有時心智都是不清不楚。
這次來東南域的這二十三名神靈,乃私自行動,并非是天宮想要挑起與人域的大戰。
實際上,天宮現如今已在反思和自省,神靈的傲慢、遠古火神的暴行,讓本該成為天地秩序一部分的人域,成為了天地秩序最大的變數,每每想到此處,老神心不能安,百般苦悶。
逢春神去天宮,是人皇陛下彰顯出的誠意,想必逢春神也已體會到了,天帝陛下如今親善生靈、與人域修好的決心與毅力。”
“嘶——”
吳妄皺眉道:“那依照前輩您的話,這七名神靈,人域應當痛痛快快地交還給天宮?”
“不錯。”
木神話音剛落,周遭一名名人域高手怒目而視。
吳妄抬手安撫眾人,對木神道:“可如此輕易交還,又如何讓人域上下信服?”
“吾這不是帶來了厚禮?”
木神溫聲笑著,袖中飛出了幾道淺綠色光亮,幾只能裝下熊三將軍的木箱摞成了個‘品’字。
“天宮是來贖回被俘的先天神,絕非是命令、要挾,此次就是天宮敗了,且那二十三名小神胡作非為,回天宮也是死路一條。
為的,只是天宮的威儀。”
吳妄摸了摸下巴,笑道:“前輩,這事怕是對人域解釋不通。”
“如何解釋不通?”
“人域可沒人在意天宮的威儀,”吳妄笑道,“人域跟天宮不同,人域講究民意,最符合人域民意的做法,是把這七名小神押回去,在人皇閣之前掛起來,讓修士們閑暇之余,過來瞻仰瞻仰、拿劍戳上一戳,道心寧靜、且十分解氣。”
木神嘆道:“如此,逢春神在天宮的種種努力,可是要前功盡棄。”
“唉,”吳妄搖搖頭,“我也是因此事為難,心底煩躁的很。”
當下,這一老一青坐在大帳主位上,開始了一連串的扯皮。
他們話語變化之快,角度調整之迅速,讓人域眾高手有些目不暇接,甚至他們剛理解了這倆天宮在職神靈話語中的深意,兩神已經聊到了其它地方。
聊著聊著,木神又放出了幾只大木箱。
吳妄還是不斷搖頭,開始拿犯蠢聯盟說事。
這場扯皮大戰,他本就占據了全面的主動,更何況木神這次總共帶來了多少‘厚禮’,吳妄已是知曉的一清二楚。
去天宮寶庫裝寶物時,少司命是陪著木神去了的。
就一句傳聲的事。
木神老臉上滿是苦澀,他此刻已經完全預感到了,這些寶物……肯定不夠!
那少司命去哪了!?
當真就不念一下足足三個神代的微薄交情了?
當年少司命大司命的意識尚未脫離生靈大道時,還是他這根老木頭小小的推了一把。
不過,有一說一……
木神那笑容滿面的溫和面孔后,一雙老眼幽幽地發著綠光,漸漸開始忍不住暗自嘀咕。
這小滑頭,咋就這么難對付,幾次差點把他繞進去。
片刻前,泠小嵐躲藏的營帳中。
因為自身潔癖,她是愛收拾的性子,此處大帳也是給玄女宗長老的住處,泠小嵐索性就戴上厚面紗,皺眉開始動手打掃。
這其實也是她獨有的靜心小秘方。
然而,她剛收拾好床鋪,就覺得身后像是多了點什么,鋪在附近的仙識卻絲毫沒有被驚動。
高手!
泠小嵐立刻警覺,繼續鎮定地擺弄軟墊,手心已握住了示警玉符,正當她要將玉符捏碎,背后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呼喊:
“大姐姐,你身上為什么有爹爹的味道?”
泠小嵐怔了下,立刻轉過頭來,看到了那粉雕玉琢的小童女,見到了那張靈秀端莊的小臉蛋。
這孩子果然不愧是死亡之神,就算死亡大道處于被封印的狀態,也能如此輕易地摸到這般近處。
泠小嵐轉過身來,摘下面紗、取下手套,溫聲道:“你怎么在這,小熊茗?”
“無!是無茗呀!”
熊茗掐腰大喊著,小嘴也撅了起來:“你沒有禮貌哦,妞姐說了,要先回答別人的問題,才能自己問問題呀。”
泠小嵐不由被這小家伙逗得掩口輕笑。
她右手端在身前,左手背負身后,柔聲道:“那我先回答你,你再回答我好不好?”
“好呀好呀!”
“小茗?”
帳門外傳來一聲略帶焦急的呼喚,女丑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對泠小嵐歉然一笑,趕緊把熊茗抱了起來。
“打擾了,泠仙子,”女丑道,“剛才一不留神就被她溜過來了。”
“不礙的,”泠小嵐杏眼頗為明亮,“小茗倒是可愛的很。”
熊茗不滿地嘟囔著:“你還沒說呢,你身上有很多爹爹的味道哦。”
“這個,”當著女丑的面,泠小嵐略有些不好意思。
她自是知曉,女丑現如今正在天宮幫吳妄帶娃,是少司命的屬神,與死亡大道也頗有關聯。
泠小嵐輕聲道:“我與你爹爹是知心好友,曾與他一同修行多年。”
熊茗眨眨眼:“是這樣嗎?”
“對呀,”泠小嵐自袖中取出了幾只玉盒,里面有一些她心愛的首飾,笑道:“你也要喊我一聲姨母才是。”
“姨母?”
女丑笑著在熊茗耳旁嘀咕了幾句,熊茗那大大的眼中寫滿了疑惑,小聲喊:
“小娘親?”
泠小嵐差點奪路而走,忙將那幾只玉盒用仙力托著,送到了熊茗懷中。
“你、你們在此地安歇,我去幫你們泡些茶,弄些點心……這是給小茗的見面禮,小茗可不準推辭。”
“好的小娘親!”
熊茗抱著玉盒咯咯笑著,她雖然不懂小娘親是什么意思,但卻明白,這位味道很清新、給她感覺很清澈、且頗為親近的女子,與爹爹的關系肯定很親近。
打開一只玉盒,熊茗有些夸張地‘哇’了聲。
泠小嵐低頭快步走向帳外,一顆芳心如墜云霧之中,迷迷瞪瞪,竟被一個孩童攪亂了原本平靜的道心。
然而,當她掀開門簾,又不由定在了原地。
數尺之外,繁衍女神一襲黑裙靜靜而立,那雙能望斷秋水的眸子中帶著幾分歉然,嘴邊還有著略帶心虛的微笑,雖然此刻在極力表達自己的善意,卻總歸帶著一二緊張。
帳門輕輕滑落,泠小嵐也是有些錯愣,嘴邊露出得體的微笑,纖指在微微顫抖。
方圓數尺,歲月宛若停頓了幾個瞬息。
瞧這兩位大荒女子。
一個是天宮強神,自那悠悠歲月中泛舟而來,秉一顆純善之心,主生靈繁衍生息,乃天地間為數不多得生靈贊譽之女神。
這本該是朝霞為衣、朝露作飲的神靈,于那九天之上享生靈贊譽,端莊秀美,不染塵埃,不可為生靈褻瀆,不會為紅塵心動。
但她偏偏落入了紅塵,有了凡心;
于是更兼有了喜怒悲歡,有了牽腸掛肚,散發著動人心魄的魅力,讓生靈幾無可拒。
一個是人域仙子,修空明潔凈之真意,身后是那滾滾紅塵,身前是那荊棘山岳,自身卻始終那般潔凈,不惹塵埃、不增煩憂。
她如月光得了靈性,若蓮花孕出了生靈。
又仿佛是染了花香的微風,吹皺了一汪春水,那容貌身段詮釋著生靈女子美的極致,卻又從生靈的桎梏中跳脫了出來,牽引著旁人的悲喜。
少司命打量著眼前這個人族女子,雖已非初次相見,但如今心態不同、關注點不同,也是不由暗贊幾聲好美的女子。
泠小嵐看著眼前這位女神,道心莫名有些震撼,因為她第一次在神靈身上,感受到了親近之感,道心甚至被那股莫名而來的感動所包裹。
‘好強的神韻。’
隨之,她們目光同時有了觸動,想到了兩人唯一的交集。
又幾乎同時,少司命念著,這位天衍圣女才是最先與那家伙相好的女子,且這般道侶的身份,人域共知、得世人贊譽。
‘她心底定是頗為苦楚吧,’少司命如此念著,心底暗生歉意,開口欲言。
泠小嵐目光輕輕閃動,已是下了某種決定,朱唇微張。
她們的話音就這般撞倒了一起。
“姐姐怎么不在前……”
“姐姐要去哪?”
她們同時怔了下,又各自露出幾分微笑,心底的小疙瘩化開了大半。
帳內的妞姐忍不住一手扶額,小家伙也在那有樣學樣。
她們提前現身,直接替少司命確立的巨大優勢,就這么……
被葬送了!
那唇槍舌戰的大帳中,仙識捕捉到這一幕的吳妄,心底長長地松了口氣,開始聚精會神、全力以赴,勢必掏空木神。
禮物可以留下,但那七神,可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帶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