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五十三章 不夜

“然而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張道:“雖然說音樂這個東西,貴在哀而不傷,但是昔日陳后主以《玉樹后庭花》亡了國家,但是同一首曲子,唐太宗也聽過。”

“唐太宗是聽過后庭花,”楊師兄對她這樣的年齡這樣的見解很是驚訝,不由得用手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但是人們總記得的,不是后庭花,而是《秦王破陣樂》。”

“如此,楊阿哥對樂聲似乎很有見地,”張一本正經地問道:“那你說,音樂的作用是什么呢?”

這回楊師兄似乎被問住了,他沉吟了一會,張能看到在遠方燈燭的掩映下,他細長的眉眼有如一泓清水一半流轉了許久,才道:“靜能引、弱勝強、卑莫犯、蘊至道、保太極,就是樂的功效。”

張和端哥兒都聽愣了,張便搖頭晃腦道:“斯言甚善,斯言甚善吶!”

忽然“砰”一聲巨響,驚得三人都抬頭去看。原來是敲響了梆子了,這種硬木梆子敲起來大家都熟悉了,是用河南話唱的,全憑一聲吼,聽半天聽不出來在唱啥,但是樂聲高亢激越,悲壯粗獷是真的,這東西絕不是豫劇,其實有那么一點后世秦腔的風格,因為梆子一響起,全村的人都能拖上長長的音腔出來,七拐十八彎地,但是卻莫名覺得暢快。

“還是梆子敲起來有勁兒,”顯然端哥兒這個從小在永城長大的孩子,還是喜愛自己家鄉口音的,“緊打慢唱,再開了鈸——”

“這是從陜西和山西帶過來的,也不是河南本土的東西,”楊師兄道:“是跟著移民到了河南的,這里面有陜西同州、山西蒲州的聲腔,不過似乎放上河南官話,也很有味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哇,”張由衷地感嘆道:“是書里面寫得么?”

“我看過的書里,還沒有寫道這些東西的,”楊師兄搖搖頭,道:“但是不敢保證天下就沒有專門記錄音腔樂聲的書,如果有的話,希望不會在蒙元百年禍患中消失。”

蒙元百年禍患中亡佚的書,哪里比得上后世滿清修編的一部所謂天下書無不盡的《四庫全書》對中華古書的削刪篡改!有謂古書三大厄的,水火、兵、蟲,就是書本都害怕水火之災,兵禍和蟲吃鼠咬,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是若是碰到清人纂修的《四庫全書》,那都不算什么禍事了!

“楊阿哥可以搜集天下散落流佚的古籍,”張道:“輯錄百家,編纂成書,囊括古今,以為傳世——”

“哈哈哈,”楊師兄似乎笑得胸腔都在發顫,良久才道:“如此嘉惠學林,功在千秋之舉,豈獨我一人能完成!怕是皓首窮盡一生也不得完成九牛一毛,你這女娃娃的心,似乎大得很嘞!”

張猛然想起,歷來編書都是朝廷的事情,舉全國之力方能告竣,一個人就是有通天之力,也不能自己一人完成。

“我說的是,搜集珍稀的古籍。”張道。

“那也是十分艱難哩,”端哥兒道:“誰家有這種珍稀古籍,不是當做珍寶,就是看都不讓看,何況抄錄借閱呢——”

“學問再難得,也都讓人學了,一本再珍貴的書,如果長久不被人看,誰還能知道有這么一本書呢,當初寫這本書的人一定氣死了,”張道:“作者本來想著書成之后,要天下遍觀,婦孺皆知咧,卻沒想到被敝帚自珍,被人藏起來不得現世。”

三個人哈哈笑了一場,又抬頭望天——土地神神龕前面已經開始放煙火了,當真是光明照地、燦如云霞,一時間城下人大聲歡呼起來,聲震天地。

一大顆煙花被爆上天,在天空中炸開一朵大火球出來,火星稀稀疏疏竄向四周,旋即又消失了,真是流光溢彩,把一片山林田壟映照地都成了各種顏色。

“喲,”有人叫道:“快瞧啊,金銀柱!”

只見一根根白似銀黃似金的煙花柱子炸了開,豎了起來,一瞬間有如萬千絲絳吹落,當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了。底下呼喝的人更是激動,俱都看得目眩神迷。

“哦,倒忘了!”端哥兒從自己腰上的囊袋里掏出了一把東西來,道:“我這里也有煙火!”

他分給楊師兄和張,教他們把這種帶棍的橢圓形的小煙花卷起來,折疊成三角狀,從旁人那里借了火來,點燃了手中的爆竹,這種小小的煙花可以發出“嗤”的一聲,彩紙中能噴出白色的焰光來,只要轉動雙手,手中的火焰就成了一束明亮的光源,上下揮動之間,這小煙花流出一點點花火出來,四下飛躥,等快要燃盡了,端哥兒就讓他們遠遠扔出去,就會在空中或是落地的一瞬間爆開,發出更明亮的光來。

“這個好玩!”張玩了一個又一個,旁邊的小孩子見到這種小煙花也是十分羨慕,就分了他們三兩個,見他們高興地團起手來跑遠了。

當然這煙火燭天,燦如云霞的景致還沒有欣賞完的時候,就有人過來尋到了楊師兄,看他的模樣,似是要走了。

楊師兄便把她放下來,張卻不依了,兩手抓住他的勒帛,道:“你還沒告訴我那骰子是怎么回事呢!”

他便微笑起來,用手輕輕攏了一下,張知意地趴在他耳邊,就聽道:“永城縣里的骰子,都是用竹骨做的,四面鏤刻的‘德才功贓’中,德字的筆畫做多,所以這一面最輕,只要捏在手里是德字朝上,落下來一定也是德字在上。”

他說完,輕輕捏了捏張的臉蛋,這臉蛋是粉嫩的,卻又冰涼,但嘴里呵出的氣確是熱熱的、綿綿的,這樣呵到他的手指上,弄得他有點癢癢。

張也看著他,看到這樣一個人,好似就明白的書上說的“君子如玉”是什么意思了。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就好像是獨立的那個,其他一切都成了襯他的背景。

張忽然想起前世讀過的余光中的一首詩——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下面平鋪著皓影,上面流轉著亮銀;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現代詩歌的好處就是不拘格式,但是也有致力于將這種松散格式轉譯成文言文的,當然成功的不多——可是也有非常出彩的,比如將西方葉芝《天國的嫁衣》翻譯為文言文的:如有天孫錦,愿為君鋪地。鑲金復鑲銀,明暗日夜繼。家貧錦難求,唯有以夢替。踐履慎輕置,吾夢不堪碎。

張在這種情境下,忽然也能用余光中這首《絕色》寫出一首七言了。

“雪是初霽又一冬,皓月抬頭正當空。”張慢慢吟道:“難能輝映成絕色——”

張的目光浮動了一下,道:“元宵竟遇洛城東!”

她這么吟哦出來,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倒是旁邊的端哥兒,還沒意識到那是她自己做的,只高興道:“這詩寫得倒應景!”

倒是已經走出十幾步遠的楊師兄頓住了腳步,望了過來。他也張開了嘴巴,張努力辨認道:“惟愿……明年燈更好,會向……瑤臺月下逢。”

目送楊師兄走遠了,張再看這輝煌的景致,也忽然覺得無聊起來了。她揪住旁邊伸頭縮腦的端哥兒,問道:“剛才那個楊師兄,大名叫什么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端哥兒急忙道:“姓楊名寓,寓居的寓,字士奇,是江西泰和人。”

楊寓,洋芋——這是什么名兒,張黑線了。

“江西人,怪不得知道弋陽腔,知道清音呢。到永城來,還真是寓居呢,”張記得端哥兒說過,這人是為了侍奉生病的母親,才暫居永城,道:“明年說不定就見不到啦。”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