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二章 離合

晚上朱棣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徐氏便揮退了旁的人,親自過來服侍。

“今日你不在的時候,府里來了兩封信。”徐氏給他解開了衣服,換了一套松江布的里衣,道:“一封是我大哥的,報來平安,說按《稽制錄》規定,將國公府里多出的家人和儀從交付有司了。”

朱棣略有些昏脹的腦子漸漸清醒了,道:“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我父親親衛的后代,”徐氏給他喂了一點醒酒湯,道:“當年戰畢,父親遣他們回鄉,他們不愿回去,國公府里就一直養著,如今皇爺一道圣旨,就不敢養了。”

朱棣微微閉上了眼睛,道:“這些人發配到哪里去了?”

“發鳳陽隸籍為民。”徐氏道:“大哥說這樣也好,老老實實地當個普通百姓,早就該這般了,老是念著父親那一點恩義做什么呢,府里也護不住他們。”

“這也是去歲這時候的事情了,”徐氏緩緩道:“當時正發藍玉案,大哥不敢傳信,等事態平息了之后,才敢報知。”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錦衣衛指揮蔣瓛告藍玉謀反,下吏鞫訊。十月獄具族誅。后頒《逆臣錄》,有一公、十三侯、二伯。列侯以下坐黨夷滅的約一萬五千人。史稱“藍玉案”。

“藍玉,大將之材,”朱棣想起四年前并肩作戰的經歷,喉嚨里終于擠出蚊蚋般的一聲:“可惜了,可惜了——”

“只怕可惜的不止他一個。”徐氏道。

朱棣想起北征之戰,忽然翻身坐了起來,道:“有一事要說與你,你可知道永城侯薛顯?”

徐氏出身勛貴,父親徐達更是功臣第一,自然對武將勛臣家世知道地一清二楚,道:“他曾從父親征漠北,又跟著宋國公出金山,因為擅殺胥吏,被謫居海南,洪武二十年冬召還,但是死在了山海衛,追贈永國公,謚桓襄。無子,二十三年追坐顯胡惟庸黨,爵除。”

“對,就是他。”朱棣道:“他是無子,但是卻有一個女兒,而且這個女兒不為人知。”

薛顯無子,所以追坐胡惟庸黨的時候,只是除爵,并不像其他勛貴一般,家人都連坐。

“洪武二十年冬他托人帶來口信,”朱棣道:“說河南永城有他一個女兒,洪武十三年生的,若是事有萬一,還請我多多看顧。”

“薛顯于我有大恩,這個女娃,是要看顧的。”朱棣回憶道:“洪武三年,我初封燕王,正恰逢岳父出師要征漠北,我偷偷跟進隊伍中,也想著建功立業去。”

僅有十歲的燕王朱棣,偷偷跟在了出征漠北的隊伍中,因為他自幼骨骼粗大、面相老成,軍營里的人都只道他是剛從淮北征來的新軍,竟讓他一路走到了關口。

驗防之時,朱棣的身份被當時是偏將薛顯看出,薛顯也不與人言,只是扈從十余騎將他送回了南京,但是因為私自出兵,不僅被徐達責罰,還在最后計較功績的時候,被皇帝剝奪了功勞。

“當年不知輕重,被送回來還十分怨恨,”朱棣感嘆道:“后來就明白了,我這一走,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

這個事情別的人不知道,但是朱棣一直感念在心底,薛顯說當年行軍之時,搶了個良家女子,后面懷了孕,被親兵送到了永城,因為他的封地在那兒。之后知道生了個女娃,但是一直不敢相認,再后面薛顯被召還,從海南走到山海衛,莫名其妙地死了。

“說是絕了后,”朱棣道:“但還是有一點血脈的,這個孩子我托人偷偷找尋了不知多少回,就是昨日才得的消息,說找到了——算起來也有十四歲了,這孩子的母親沒有再嫁人,當地還表旌了,但孤母如何能不受欺凌,我想若是能把她們接來北平,你我兩個,為她尋一好人家嫁了,這樣眼前能看顧著,也不負當年薛顯救我之恩。”

徐氏點頭道:“原來有如此一番因緣。薛侯爺既然有恩情在,是應當澤被后人,只是不知殿下要如何將那遠在河南的孤兒寡母接來呢?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啊。”

“我這里有一些個祖籍河南的軍士,以探親為名派遣過去,且先道明緣由,”朱棣道:“若是肯來,就以訂了一門親事在北平的說辭上路。”

“這個事情要慢慢來,”徐氏道:“從長計議,畢竟錦衣衛無孔不入,北平將士探親回鄉是不可能不被偵察的。”

朱棣點點頭,將手里的醒酒湯一口飲盡了,問道:“你方才說還有一封信,是何人?”

“是寧國的,”徐氏從桌上取了信來,道:“寫給你的。”

朱棣拆了信,默默讀了起來。

寧國公主是皇爺的第二個女兒,下嫁汝南侯梅思祖從子梅殷。

“妹與兄相離,自母后大奠,竟十二稔。昊月燕云,渺不相及。”

“……同胞共乳,骨肉緣枝葉,今為參與商,”朱棣一字一句讀著:“……任風霜少,兒女情多。”

朱棣后面就念不下去了,他寬大的衣袖遮住了滑落在鬢間的眼淚。

徐氏就接過信來,慢慢念道:“我家童子,始能行、能言時候,晨朝即引至母后寢所,問曰:‘母后興否何如?昨日冷暖何如?’教之者誰,大兄爾。我家童子,始能行、能言時候,坐必讓座,行必讓行,食必讓食。教之者誰,大兄爾。”

朱棣就想到自己很小的時候。

他不是馬皇后親生的孩子,他和周王朱橚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這個事實,他直到受封燕王的那一天才知道。原來母后只有一雙嫡出的兒女,是太子和寧國;秦王晉王是李淑妃娘娘生的;自己和周王是碽氏所出;沐英、文正和文忠都是異姓子。

他養在馬皇后的膝下,和太子,和秦王,和晉王,和周王,還有寧國,還有安慶,還有沐英,還有慶陽,還有福成,還有朱文正,還有李文忠。

是一家人。

在文正、文忠出外打仗的時候,太子大兄的身上就永遠纏掛著他們這群小毛頭。他總是拖著一個、抱著一個、脖子上掛著一個,身后跟著兩三個,呼啦啦地去母后的房子里問安。

五歲以后,再也沒見著文正兄了;七歲的時候,看著慶陽公主的車駕遠去了;十歲又送走了福成公主;二十二歲的時候,母后逝世了;二十四歲的時候,文忠兄也去了;三十二歲的時候,太子大兄和沐英都去和母后團聚了。

越久之前的事情,他就越刻意遺忘地厲害,因為他知道想了會痛,就比如他想起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他侍奉在病床旁邊,握著太子大兄的手,得到了微微的回握,如同小時候一樣,在告訴他別愁。

“大兄之喪,期年又期年矣,”信的末尾是這么寫的:“妹矢心不忘,不意兄何?幽途遠別,悲不自勝。皇天后土,曷此其極?”

“宛平城有個九十歲的耆老,”朱棣忽然道:“我曾問他長壽的原因,他說子女盡皆孝順,一家人晨夕置酒食為樂,所以高壽。”

“可是我們家,”朱棣道:“從沒有過。”

馬皇后逝世,撫育在皇后膝下的秦晉燕周四位藩王奔馳千里服喪,不到兩月就被趕回封地去了。十七年梓宮入土的時候,他們再一次赴朝,但是皇帝不讓他們多呆一天,甚至連面也沒有見到,就遣還回封地。

他的五弟周王朱橚,因為偷偷從封地離開,跑到鳳陽祭奠母后,被皇帝下令發配云南,兩年之后才獲準回到開封。

天家早已不是一家人了,父子貴賤殊異,兄弟離合千里。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