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十二章 窘迫

“寸口脈弦而大,弦則為減,大則為芤,減則為寒,芤則為虛……”張迷迷糊糊中聽到有聲音這么說:“是血熱和血淤并行之癥。”

“所謂血熱,是情志不遂,肝郁化火,或感受熱邪,火熱內盛,熱傷沖任,迫血妄行,”這個人慢悠悠道:“行到頂陽,方才一時昏撲。”

“血熱無礙,情志若定下來,血自然歸經。”他道:“只是血淤的話,就有些不好。”

“還請大夫細說。”是個女人的聲音。

“血淤是七情內傷,氣滯血瘀的癥候,瘀阻沖任,血不循經,非時而下,”這人似乎在斟酌詞句:“這是個潛在的病候,若是仔細調養,活血祛瘀,也和常人一樣;若是并不加留意,將來在產育之后,很有可能發為崩漏。”

“還請大夫開藥方下來。”之后這些聲音就窸窸窣窣逐漸遠去了。

之后張又昏沉了許久,等她真正清醒了,才覺得滿口都是苦澀的藥味兒。張繼的夫人李氏又給她灌了許多藥來,不過都是滋補的東西。

“我竟然睡了三天!”張驚道:“府衙那里——”

“你昏在公堂上,是府尹大人把你送回來的,還為你延醫問藥。”張賡道:“看你暈厥著回來,我們還以為是動了刑,嚇了一跳。大夫說你這個病癥是一時激憤,不過也診出一些婦科上的毛病來,開了藥下來,你要按日服用。”

張回想起公堂上的一幕幕,木愣愣道:“我吃不吃藥有什么干系呢,府尹只是嘉獎我上京告狀的勇氣,卻并不肯為我張目。”

她把前前后后在公堂上的對話說了一遍,張賡嘆了口氣道:“齊王有例在先,平民失蹤若是和王府牽扯上,無論任何官員都要斟酌考量再三的。況且此案審理須有原告被告,還要搜證。從應天府下發公文去開封,足夠周王那位二王子干出許多毀滅證據的事情了。”

這樣寬慰了許久,都叫她緩緩圖之。張心里萬千想法終于堅定了下來,她假裝昏沉,又閉上了眼睛,張賡和李氏見她這副模樣,都不忍打擾,便退出了房間。

如此過了兩三日,在李氏去太學送衣服,張賡有事出門的時候,她就套了馬車直奔通政司而去。

通政司離皇城很近,在馬車上,張就在想這個通政使司的職能,是收受、檢查內外奏章的中央機構,外地奏章須先過通政司提交到上面,而上面的奏折批復下來,也要通政司下達出去。除了收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通政司還有一個非同凡響的職能,所謂“政通”,就是上情下達,下情也要悉達天聽才是。所以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也可在通政司底簿內謄寫訴告緣由,呈狀以聞。

這是一個相當于國務院辦公廳兼信訪局的機構,張捏緊了申訴文書也就是狀子,從馬車上下來,在官署門前觀望。

大門是緊閉的,門口站有守衛。張慢慢挪步過去,守衛就一齊瞪著眼睛看她。

恰好此時大門開了,一個穿著綠色官袍的官員費力地走了出來,因為他懷抱了一個大筐子,筐子里全是一本一本的奏疏。跨越過門檻之后,他把筐子放下來,喘了兩口氣指揮門口的守衛:“趕緊過來幫我搬一下!后頭還有兩筐!”

守衛就過去幫著提,他又喝道:“別弄亂順序——一筐送往大內,一筐下發省府,最上面紅色封皮的是加急,都仔細一點!”

他一扭頭,張就和他對上了,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幾秒。

“這是誰,這是誰!”他吼道:“個女娃娃,怎么跑到這里來!快家去家去,國家重地,不得逡巡逗留!”

那衛士就要過來驅趕她。

張急忙道:“民女有狀要申訴,還請大人通融!”

“小小年紀,有狀要告,”這個人哼了一聲,道:“還尋到使司衙門這樣的機關重地來,你父母何在,怎么就你一人孤身而來,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家父被執系,”張道:“家母臥病在床,小女只能只身支應門戶,有冤情上訴,也就顧不得頭臉體面了!”

“聽你口音,不是京師本地人,”這人終于肯用正眼打量她了,道:“有案自去本省,跑到京師,也有應天衙門受理,來通政司作何?”

“實有奇冤異慘,定要上訴天聽。”張道:“事關宗人,州府無權;京官又要避兩地嫌疑,民女窘迫無計,只能求救使司衙門。”

“事關宗人,”這人皺了一下眉頭,沉吟半晌,道:“聽你似是讀過書的,會寫字么?”

“會寫。”張道。

“你跟我來,”他招手向張,道:“先寫了訴告緣由來我看。”

張跟他進去,在廡房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這個官員取了底簿,讓張謄寫狀子,自己則在一旁細細讀了張的狀子。

“又是宗人擄掠良民的事情,”他看到一半,搖了搖頭:“這個事情,也算常見。每年各省府不知送來多少這樣的訴狀,但是直接上告到使司的還就你一個。”

張筆尖頓住,問道:“大人,往年皇上是怎么批復的?”

“下旨申斥諸王,令歸還良人、良田,令長史規勸教導,如此罷了。”這人也憐憫道:“但是陽奉陰違的事情多了,只要諸王不做非法之事,皇爺也不好為這么點小事傷了父子情分。”

“什么叫這么點小事,”張道:“這難道還不算非法之事,什么樣的才叫非法?”

“私蓄甲士,私鑄兵器,圖謀不軌才叫非法之事。”這人道:“這不在皇上和朝廷的容忍程度之內,其他也最多算是荒淫享樂,不算什么。”

張便道:“只要皇上看到訴狀,下旨令我父兄回家,我們哪敢追究周王府的事情!”

“皇上其實也不耐煩看到這樣的訴狀,怕是要交給宗人府去,”那人道:“只是怕宗人府親親相隱,反而要屈死你父兄吶。”

張幾乎算是絕望了,因為她看到斜對面空地上的一大塊寫著“奏事使紅牌”的石板上,下面并沒有紅牌,可見是被別人摘走了。

她寫好狀子,這人保證可以呈遞上去,但是也沒說呈遞之后的結果,張自己估計也沒什么希望,渾渾噩噩地出了使司衙門。

“姑娘,”套車的仆人道:“回去嗎?”

“回去吧。”張有氣無力道。

她掀開簾子怔神,看著喧嚷的街市和行人——直到她的眼里瞧見了一樣東西。

“停車,停車!”她喊道。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