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江都郡主面色卻不是容光嬌艷的,甚至覺得更是怨天尤人的模樣,看來儀賓并不能令她滿意,當然以她的性格,不論找了誰應該都是過不好的。
馬氏和郭寧妃之間,應該是契合的,郭寧妃在太孫妃選秀上面出了力氣,馬氏自然清楚,兩人說話就很親熱了,馬氏還對寧妃身邊的女官問了寧妃的起居,很是細致關懷。
她很快轉過頭來,又跟張搭話:“那一日的事情,我聽說了……郡主畢竟是生長豢養之中,不知民間百姓拮據疾苦……勿待以嚴厲,容我諄諄教誡……已經令她向周王世子妃賠情了。”
“貴重無過風氣,”馬氏向郭寧妃道:“若不是郡主大婚那一日有世子妃提醒,便都是不自覺驕奢過了,物情所欲至如雕鏤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驕奢,則悖陛下所言尚儉之道。”
張聽到這里,直覺不好。果然馬氏道:“孫婦就是想著,日后宮中出降公主、郡主,嫁妝資費宜簡,金銀固所不廢,而不必插頭遍體,也不必物盡巧思,以復敦樸之風。”
張終于明白了,馬氏這一手端的是漂亮。
她提議讓宮中日后出嫁公主和郡主,嫁妝簡薄——公主們如何甘心,如何高興?偏偏怨不上馬氏,追溯源頭,應該怪到張頭上,因為是她先說出來的。而馬氏這樣做張做致,白撿了賢惠的名聲,宮里宮外,肯定對她是贊不絕口。
張便道:“太孫妃娘娘賢德,臣婦不過隨口一說,本非教誡,但娘娘能記于心里,實在令臣婦俯仰慚愧。”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說的就是這個了。
她又道:“我嘗聽聞,孝慈皇后厲行節儉,有平日穿洗了多遍的衣服,破敗不堪都沒有更換過。將宮中好的綢緞,以賜高年煢獨,剩余的布帛颣絲,才緝成衣裳,賜諸王和公主,使知道蠶桑的艱難。如此慈愛之心,恭儉之德,揚芳譽于史冊,播令名于彤煒。今日見太孫妃娘娘能敬致先后,克勤克儉,就由不得臣婦贊嘆一聲,當真可以與先皇后和長孫皇后比肩了。”
張說這個話,也是有一些意思在里面的。孝慈皇后節儉,是以身作則地節儉,是從自己開始,推己及人,用自己的節儉帶動諸王和公主的節儉。但是反觀馬氏的節儉,是剝削其他人的節儉,把公主們的嫁妝弄得簡薄,自己卻沒有節儉,兩相對比,誰是真心要節儉,自見分曉。
況且張還有一個最深的用意。
當她從太廟出來的時候,她想過了太多的東西。
馬皇后在歷史上是備受褒揚的賢后,因為書里把她寫得盡善盡美。張穿來這個時代,發現馬皇后在所有人的嘴里,都是完美的,在宮里,在宮外,每個人提起她都是感念、懷德。
這沒有什么不對的,因為皇后本身的品德,確確實實非常高尚。
如果說曾經伺候過馬皇后的人,她身邊的人,說馬皇后這樣好、那樣好,這沒有問題,因為她們都親眼見過馬皇后的好。但是這些新入宮的宮女,年紀小小的孩子,也知道馬皇后的好,誰都能說上幾件事情映證,這就不對了,因為她們沒有親眼見過。
沒有親眼見過的事情,便是從別人那里知道的。
張覺得,傳述皇后事跡的,有自發感念她的人,但肯定也有要著意要讓別人知道的。
是誰一步步將馬皇后推上了神壇——她已經成了神了,宮里將她的話奉若圭臬,將她的事跡編成《孝慈錄》頒示天下,這樣人人口中贊美的人,就是神。
但是世上真的有如此完美的人嗎?
皇帝親自撰寫的《孝慈錄》里,將馬皇后比之為和東漢明德皇后、唐太宗文德皇后這樣的賢后。但是前兩個皇后,是盡善盡美的嗎?
東漢的明德皇后,她抱養了宮人賈氏的孩子撫養,書中再也沒有提過這個賈氏什么結局,這不就是奪他人子嗎?
再說長孫皇后,貞觀元年她的異母兄長孫安業參與謀反,罪在不赦,因為長孫皇后求情,安業得以免死,只是流放而已。說好的公正賢明,不為外家求情,到哪兒去了呢——因為是長孫皇后的兄弟,就得以免死。那同樣做對比的就是唐太宗的親外甥,長廣公主的兒子趙節,他也參與了謀反,長廣公主為了兒子的事親自給弟弟淚流滿面地磕頭謝罪,就為了讓兒子留一條命,結果得到的卻是唐太宗冠冕堂皇的一句“罰不阿親戚”,還是處死了趙節。
所以天下沒有公正的道理,是皇帝嘴里說出來公正,讓誰公正,誰才公正。
這兩個千古稱頌的賢后,其實細節不值得推敲。那么馬皇后呢,真的也就像《孝慈錄》里面寫的那么完美無缺嗎?
且看洪武七年的時候,成穆孫貴妃薨逝,皇帝讓東宮為貴妃服喪,但是懿文太子拒絕了,皇帝氣得半死,但是依然沒有放棄要挑一個兒子為貴妃服喪的心思,就選了周王,讓周王服等同親生母親的喪,也就是三年喪。
這個事情有多嚴重,因為之前只有庶子為嫡母服喪三年的,沒有諸子為庶母服喪的,從這個孫貴妃這里,才有了庶子為自己的母親也服喪三年,而嫡子為庶母服期年喪。
也許皇帝認為整個母系的喪服標準太低,需要提高,不妨礙這種追尋古禮有確定的政治原因。但是要看到皇帝因為一個人引發了一項變革,改變了千年的喪葬制度。而且皇帝在定下諸子為庶母服喪的時候,他只想到了成穆貴妃這一個女人,而忘記了只要是皇帝的嬪妃按理說都算皇子們的庶母,按照諸子為庶母服期的標準,可以說所有的皇子們每年都要服喪了。
這究竟是皇帝深思熟慮的結果,還是為了孫貴妃的喪禮折騰一時,現在都不清楚了,而洪武七年還尚在的馬皇后在這一場風波之中,卻是罕見地沉默。
皇后應該說什么,或者不應該說什么,其實都已經了然了,因為懿文太子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也就是她的態度。
洪武七年,在太子明確表明不會為貴妃穿喪服之后,父子之間爆發了第一次激烈的矛盾,氣得皇帝要用劍擊他。后來在眾人的勸解下,事態才得以平息。
所以管窺蠡測啊,對待成穆貴妃這個人,馬皇后恐怕也不能始終心平氣和吧。
這就是說,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不足,這樣那樣的缺憾和弱點,成為一個圣人的過程就是努力壓抑、改善和彌補這些漏洞,但是沒有人完完全全能除掉這些和血液共存的東西,除非死去了,后人將她的優點無限放大了,而遮掩住了那些缺點。
是誰這么做了呢,答案很明顯,就是皇帝啊。
皇帝讓馬皇后變成了標桿,僅僅是為了昭示子孫嗎——確切地說,這其實是對后宮的制衡之術。
皇上要讓所有的女人都向皇后看齊,誰得了他的歡喜,皇帝就褒獎她,說她像皇后,或者說她有孝心有孝行;若是皇帝要治一個女人的罪,他就可以說,你怎么一點沒有皇后的美德呢?
皇帝就用這一手去治理后宮,所以馬皇后才成了所有人看齊的榜樣標桿。所以張闖了太廟沒關系,因為她得了皇帝歡喜;但是馬氏如果被眾人夸贊有可比皇后的賢德,那她就有大大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