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七十五章 終養

第二天一早,張和高熾這邊將將起來,還在洗漱的時候就聽聞永平已經過來了,夫妻倆個是相視一笑。永平如今倒是來得勤快,想來是張得了她的感激,這是一件好事兒,其實張的這一次作為,是很得全家歡心的,而且還就她能做得,而且還收獲不菲。

三個人一同用了早飯,原有備下了軟羊諸色包子,豬羊荷包,燒肉干脯這些,一是不能吃,二是天熱吃不下,只在白瓷碟里頭放著旋炒銀杏、梨條膠棗幾類果品,還有獅子糖、霜蜂兒、臘茶這幾樣,張先取了臘茶喝了半盞,感覺口里由苦作甜,方才覺得降下去了胸中的潮意。這臘茶還不是中藥臘茶飲,其實就是加了膏油精工細作的團茶,喝在嘴里即使剛開始是熱茶湯,但是還是能感受到涼意順著喉嚨下去了,她喝著臘茶覺得味道剛好,但是永平和高熾都叫了乳花也就是稀奶油加進去,一個是覺得臘茶有些寒涼,要加一些溫性的東西——牛奶是涼性飲品,但是這種提煉出來的乳花卻是溫熱的東西,這一點醫正也是確定的。而高熾就是覺得味道有些過于香膩了,反而要用牛奶壓一壓,他倒是一直喜歡散茶不愛團茶的。

今天也是適宜賞玩的好日子,徐王妃甚至比他們起得還早,等他們到王妃寢殿里的時候,被告知王妃已經去春塢了,春塢其實就是一片薔薇花海,地方不大不小,后頭也有零星的小院落,但是薔薇花開確實很靡麗,也是一道令人心曠神怡的風景。張又和永平慢悠悠走到春塢,高熾中途被叫走了,他是因為有公務,好像是哪里送來了信件。

春塢那里還有幾排高大的槐樹,樹蔭底下永安就帶著咸寧和常寧在跳皮筋,很有一些花樣。張過去也跳了幾下,還是滿驚奇的——原以為這皮筋怕是彈性不好,但是居然非常柔韌,據說也是做弓弦的匠人做出來的。

張扭了幾個麻花松開,踩在另一條筋上,很是花俏,看的幾個郡主連聲喝彩,張也不敢多跳,她經期還沒過,跳幾下就感覺腰膝酸軟,趁勢收了一個花樣算是結束了。她坐在樹下看著咸寧幾個跳,也都堅持不了太久,原因就是因為跳這個皮筋要挽住裙子,兩手撐在兩側頗為費力。

這邊張擦了汗,看到徐王妃和丹娘在那里聊天,便也湊上去聽,原來丹娘說一些保養方法,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比如說用玉丸和玉片刮摩臉上的穴位,疏通經絡,化瘀生新,看王妃笑而不語的樣子,應該是不以為然,但是永平就聽得很癡迷,估計回去就要尋來玉石做丹娘口中的小滾子去滾臉了。

永安倒是悄悄道:“看永平這模樣,怕是等不了三五天工正所的匠人給她做一套出來,說不定回去就要破了春水秋山玉。”這和張估計的一樣,不過張還沒想到永平居然敢破春水秋山玉,這種玉器是遼、金、元的代表作,記錄契丹女真等北方游牧民族狩獵于春秋的娛樂活動,“春水玉”所指為海東青捉天鵝圖案的玉器,“秋山玉”所指為山林虎鹿題材的玉器,這東西在全國也并不多見了,也就是元大都即如今的北平還保留一些,而且多集中在這個瓊島上,就在廣寒殿中。

瓊島到底是沒有被徐達一把火全燒干凈的地方,這里的廣寒、清暑殿里,也就留存一些精美的元代玉器,之前永安就帶著張去后殿中看了一個可以稱之為國寶的玉器,這東西張上輩子也看到過,也就是在北海團城,只不過那時候這東西叫做“瀆山大玉海”,在此時卻被叫做“玉缽”而且形態還是很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多了一些管狀物,畢竟是盛酒的東西。

早上玩了一遭之后張也累了,她侍奉王妃回到廣寒殿用過飯,就回到自己的寢殿。剛剛睡下沒一會兒,迷迷瞪瞪之間聽到高熾好像回來了,她也沒有管,又翻身過去繼續睡了。不過她這樣把臉埋在枕頭上,卻感覺到好像高熾徑直來到了床邊。

接下來就沒有聲音了,沒有窸窸窣窣換衣服的聲響,木椅子咯吱聲或者翻書的聲音,好像他維持了一個動作靜止了一樣——張就從淺眠中驚醒過來,又翻過身來,霍然就看到果然高熾是一動不動站在她床頭邊上,眼睛也幽深地望著她。

這種情況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了,張霎時間驚出一層薄薄的汗來。她急忙坐起身來,道:“你這是干嘛,跟做賊一樣!”

高熾眼里就閃過慍怒,他從袖子里掏出一樣東西來,摔在張的身上,“你這做賊的,倒是先反咬一口!”

張拿起來一看,居然是一封信,是西平侯府送來的,說所托之事幸不辱命,已經尋訪到永城張氏人家,將他們由金齒衛接到景東衛,供給衣食。信上還詳細說了各人的身體狀況,似乎都不太好,尤其是張從叔也就是糧長,本來年紀就大,而且還經此風霜,已經纏綿病榻許多日了,具體情況還要等醫正辨證之后才能確定。

張心下又悲又喜,又忍不住流下眼淚來,抬起頭道:“我可以給你解釋,你要聽我解釋。”

看高熾不說話,張就將自己和糧長一家的淵源說了,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張道:“這一家,你也應記得的——”

“他作為糧區之長,辦了當地的鄉飲酒禮,這我都還記得,”高熾道:“只是他如今犯罪,還是攤派這樣的罪,證據確鑿,家眷一并流放,你卻顧念私情,背著我偷偷寫信給沐府,還動用我的金印!這信是什么時候發出去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這信就是三月初的時候,沐府送過來蝴蝶的那一次,”張道:“我想著沐府的人沒走官驛,遞個信回去豈不是更方便……”

“遞信去云南,”高熾更加憤怒:“徇私,枉法!”

“這案子當初就是一樁冤假錯案!”張赤著腳跳下床來:“張氏并沒有攤派,乃是被上司脅迫,用的也是自己的錢,只是首惡案發,百口莫辯了!”

“你總是有這么多的理由,”高熾道:“這難道就是做這樣事的理由嗎——張家若是有冤情,即算是流放到了云南,依舊可以上訴到提刑案察使司那里,每年大理寺都會復核刑獄,這案子還橫跨應天、開封二地,是重中之重,呈報上去,難道沒有洗雪冤情的一天嗎!”

“等到冤情大白的一天,等到什么時候!八十歲的老人,流徙蠻荒之地,還能支撐幾時?”張嚎啕道:“盼只盼,烏頭馬角終相救!難道烏鳥私情,不是人之常情,我周旋籌謀,不就為了愿乞終養!”

她又想起自己在應天府和登聞鼓前逡巡的時候了,那種孤獨無助的感覺又一次涌上心頭來,然而這一次又多了不被理解的憤恨,更是讓她沒有形象地坐在地上哭起來。

然而高熾也并沒有來安慰她,只是道:“你光想著去圓你的烏鳥私情,卻沒有想到其他人罷,你有想過我嗎?你讓西平侯介入此事,有想過他為你擔的干系嗎?”

“只是請他幫忙尋找,略加照拂,”張道:“怎么了,能有多大的風險,能有多大的干系!”

“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干了一件什么樣的蠢事,”高熾冷冷地看到她的心底:“你假冒我寫信去給沐府也就罷了,用金印即是王命,燕王府忽然用王命迫使西平侯做了一樣說不清來龍去脈的事情,也不知能否避開錦衣衛追責,就算是親親相隱,再大的骨肉恩情,也禁不住你這一件事情!”

張就徹底呆住了,她看高熾失望透頂的模樣,只想要機械地挪動著生硬的雙腳站起來,然而伸手卻沒有抓住他的袍角,然而只能徒勞地看著他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