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從良
第一百一十章從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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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其實不太明白為什么這群學生像是捉住了莫大的把柄一樣的,難道樂伎要從良,這個事情也有異議嗎——然而看呂震的神色,似乎也不再有剛才流露出來的對這名女子的憐憫了。
張見呂震似乎詢問了這名女子,確認了她樂籍的身份,然后言辭間就緩和了許多,當然是對這群學生緩和,只是說他們應該注意影響,這里是清凈之地,不是任由他們吵鬧的地方。這群學生也就恭敬地應承下來,說不會再有下一次。
沒有人再關心伏在階前滿頭是血的男子和嚎啕大哭的女子,就像他們是空氣一樣,或者比這更甚,就如同已經給他們定下了罪名,至于什么罪名不知道,但是已經沒有緩和的余地似的。
張遙望著這一切,她喚過湘官,讓她伸出手來,在她手上拓上了自己的私印——這個私印就是高熾給她鑄造的,在她動用高熾的金印致使夫妻倆冷戰了約摸兩個月之后,高熾讓府內典寶所給她鑄出了這么一方小印來,就這樣結束了所有的隔閡。在直沽水患這樣的天災和白蓮教人禍之后,她和高熾似乎都意識到,每一天都是不確知的,今天就是生命,是惟一能確知的生命。生命和時間都已經如此寶貴,不想再留下一點遺憾。這是他們共同的感知。
湘官走了過去,來到呂震面前,一直笑嘻嘻地,呂震便皺了眉頭要叱她離開,卻見湘官把手伸過去,手心里鮮紅的印章一晃而過,呂震就喚她過來,仔細辨認這印記的字體。
不一會兒他認出來,湘官就指指張站立的方向,呂震瞇著眼睛就要走過來,然而卻看到張對著他搖了搖頭,他就頓住了腳步,似乎知悉了張不想表明身份的意思。
呂震本來是想輕拿輕放,放過這群他認為只是有些義憤的學生的,然而張的出現讓他心里開始權衡起來,他知道若是那一位并不想表明身份的話,其實什么都不用說,大門隨意來去即可,非要遣人過來告訴他,也就是說她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切,而最重要的是,不認同這群學生的做法,甚至不太滿意自己的判決。
呂震就加重了一些語氣,問這群學生為什么不在府學上課,跑到潭柘寺來燒香拜佛——然而這群學生似乎也很有理,說他們的教諭先生馬上要過壽了,然而老先生一輩子吃素,于是他們這幫學生就商量哪一處的素齋不錯,要給先生一個驚喜。這就挑不出任何毛病了,若是這群學生說游玩,他還可以斥責幾句沒有分寸,不知上進,結果人家這就是知禮懂事的表現了。
張遠遠看著,覺得這個呂震似乎并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或者說,他并沒有覺得這幫學生做得有什么錯處。
那這名哭泣的女子呢,還有跪在階下還在磕頭的人呢——他們這樣的不情愿,這樣的傷痕累累,為什么呂震就能視而不見呢?
這時候這名女子抬起頭來,果然花容月貌,但是雙目含悲,愁容慘淡:“妾身在花柳,風塵數年,命之不辰,身不由己。自遇施郎,山盟海誓,白首不渝,乃定終生,以夫妻相稱。我二人已向官府投得從良文牒,奈何官府以缺承應之人為由,并不落籍。妾聞信者不負其心,義者不虛設其事,盟誓以定,言猶在耳,此身此心,矢志不渝。妾今日不死于情,而死于義。不死于言,而死于心!施郎,妾與君來生再見也!”
說罷就向階前撞去,卻被這個被喚作施郎的男子死死抱住,兩人都跌坐在階前,一時間傷心慘目,號痛不已。
張卻被方才那一幕刺地眼睛發黑,她就見得這女子撞去,就想起柔儀殿大柱上鮮紅的血色,一時間幾乎站立不住,嘴巴也失聲了,過了一會兒才緩過來,見這女子被死死抱住,沒有發生慘案,這才緩緩松開了捏地死死的拳頭。
這提刑呂震就算平日整理訴訟,見得慣了刑獄,此時也不覺有些惻然。
“雖墮風塵,性慕貞潔,”他道:“深為可憫。”
然而這些學生們卻都譏訕道:“性慕貞潔,便是早在家產被籍沒,父母雙亡的那一天就自盡了,如今身在教坊司,乃是任君攀折的章臺柳,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紅唇萬人嘗——卻說什么為人守貞,豈不是殊為可笑嗎!”
這么一說,提刑案察使似乎又遲疑了起來。
張就喚過湘官過來,在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說罷又問她記住了沒有,湘官十分伶俐,不需說第二遍,就蹦蹦跳跳地去了。
“我家夫人問府衙大人,”湘官鸚鵡學舌一般道:“白樂天、朱文公一生白璧有瑕,瑕在何處?”
呂震便搖頭道:“此為完人,并無由不足之處。”
湘官就笑瞇瞇道:“舍人不會人深意,剛道泉臺不去隨。賤質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污君子?”
她說完這話,就又連蹦帶跳地回到了張身邊,張但看呂震臉色紅紅白白,而這六七個學生也人聲嘈雜,頻頻向自己這邊看過來,就知道是方才那幾句是戳到他們心窩子上了,心下頓時一陣痛快。
名滿天下者,往往會謗滿天下。而白居易和朱熹的謗,就和女人脫不開干系。
一代名妓關盼盼于唐德宗貞元三年,出身于書香門第,精通詩文,更兼有一副清麗動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后來,關家家道中落,墮入風塵,關盼盼被徐州守帥張愔重禮娶回為妾。張愔雖是一介武官,卻性喜儒雅,頗通文墨,夫婦情深義重,海誓山盟。
兩年之后,張愔病逝徐州,關盼盼無法忘記夫妻的情誼,矢志為張愔守節。張府易主后,她只身移居到徐州城郊云龍山麓的燕子樓,只有一位年邁的仆人相從,燕子樓地處徐州西郊,是張愔生前特地為關盼盼興建的一處別墅,而丈夫死后,關盼盼便不再歌舞,也懶于梳洗理妝,平靜安閑地度過了十年,直到有人將關盼盼所寫的“燕子樓新詠”詩三首讓白居易觀閱了。白居易深為關盼盼才情所動,大詩人愛不釋手地反復吟詠,卻忽然心生一個想法:張愔已經逝去十年,關盼盼尚為他守節,如此情深義重難舍難分,為何不追隨他到九泉之下,成就一段令人感嘆的凄美韻事呢?
于是在這種意念的驅使下,白居易十分寫了三首詩寄給了關盼盼,唯恐關盼盼不能理會他的意思,又寫了一首最為刻骨的詩: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關盼盼接到詩箋,見詩中刻薄之意,尤為傷心激憤,依白居易詩韻奉和七言絕句一首: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相隨。詩中所言的“形同春后牡丹枝”正是白居易當年夸贊她的話,這就是痛恨白居易在她花開時捧贊她,當她即將凋落時,竟還雪上加霜,逼她一死全節,于是絕世而死,死前只吟誦一句——兒童不識沖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