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蕊是宋朝臺州的一名營妓,色藝冠絕一時。所謂營妓,即是官妓。既是官妓,自然負責陪酒,臺州知府唐仲友與嚴蕊相熟,于是經常在酒宴上叫嚴蕊作陪,嚴蕊聲名漸大,不料卻禍從天降。原來,唐仲友與朱熹不合,二人存在學術分歧,并由此而升級為官場上的派系之爭。所以當朱熹任浙東常平使,巡行臺州時,就著手搜羅唐仲友的罪證,上書彈劾,因為聽聞人們說唐仲友與嚴蕊交往,關系曖昧,于是便從嚴蕊下手,抓她入獄,企圖從她那打開突破口,找到唐仲友個人作風敗壞的罪證。
嚴蕊被關押了兩個多月,遭受頻繁的嚴刑拷打,“兩月之間,一再杖,幾死”,在嚴酷的刑訊中嚴蕊寧死不從,并道:“身為賤妓……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此事朝野議論,震動宋孝宗。后朱熹改官,岳霖任提點刑獄,才釋放嚴蕊。
所以張讓湘官轉述給呂震聽的“舍人不會人深意,剛道泉臺不去隨”就是關盼盼諷刺白居易的一句詩,而“賤質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污君子”也是后人憐憫和贊嘆嚴蕊所做的詩句。
張也不指望呂震能夠明白她所想的,高高在上的道學家表現得如低賤小人,而低微的妓女則表現得氣節高尚——她只希望這個人知道愛惜羽毛,畢竟把自己和一個妓女放在一處,贏了輸了都沒面子。
果然呂震就皺了眉頭,心下似乎也開始計較起來。他這樣躊躇的時間里,卻看到張面色沉下來,似乎很是不悅的樣子——這讓他心里忽然一跳。
無怪他心跳,因為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朝廷曾派了人到北平來,奉旨給燕王講述諸王罪惡,這個使者是一位年輕的國子監監生,據說回去之后上奏參劾燕王世子妃僭越,具體奏章不知道是彈劾了哪些事兒,但是皇上見了之后大發雷霆,不僅杖責了這名監生八十杖,而且還剝奪監生身份,趕出國子監,要不是太孫攔著,甚至還會降下更重的刑罰。
他對面這個世子妃究竟有何本事,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其實原先聽過一點點風聲,說當初給皇孫們選妃的時候,皇上曾經中意一個秀女,然而太孫敬謝不敏,皇上就將這女子配給了燕王世子,這是流言還是確有其事,一直沒有定論,然而他把這兩件事聯想起來的時候,就忽然覺得也許皇上的確是看中了這個女子,也就是如今的燕王府世子妃。
他就沉吟道:“聞你長于詞翰,你若能把自家心事,七步之內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
這就是效仿岳霖詢問嚴蕊了,當年嚴蕊被問歸宿,當場作了一首《卜算子》,讓岳霖深為感嘆,批了從良牒,放她從良去了。如今呂震的意思是,若此女也能七步成詩,才情如嚴蕊一般,他也不是不能成人之美。
然而這女子在方才差一點就觸死的驚恐傷心之下,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嘴里咿咿呀呀說了兩句,似乎想找紙筆寫下來,然而這個時候哪里去找紙筆呢,呂震也搖了搖頭嘆氣,似乎不想再費口舌了。
張就又叫湘官過來,取下她腰上的一把小小的折扇來,這是路上買來的孩童的玩物,畢竟這個時候天也不熱,哪里扇地風去——她把這扇子取下來,又在湘官耳邊說了四句,讓她去了。
那呂震看湘官又走過來,心中叫苦不迭,然而湘官這回不僅帶了話來,而且還遞給他一把不足巴掌大的折扇,道:“我家夫人說,口不能言,她能帶答,你們且聽好了。”
“昔日章臺舞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從今寫入丹青里,不許東風再動搖。”
原來的我是章臺上的柳樹,任人采擷枝條;如今的我是丹青墨筆畫出來的柳樹,再沒有東風可以動搖我了。
呂震打開這一把小小的折扇,只見扇面上一株嫩綠的柳樹靜靜地伸展著枝條。
跪在階前的女子就不由得大慟,一時間淚如雨下,悲聲涕泣起來。
呂震殊為動容,唏噓不已,再看階下幾個學生,似乎也微微垂下了頭。
呂震就忽然道:“既然有貴人助你,而你從良之意亦決矣。此是好事,我當為你做主。取筆來——”他這一說,便有僧人匆匆進了禪房取來筆墨紙張,呂震不假思索,援筆立就,寫下判詞,詞曰——
禮以義起,相悅為婚,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花下相逢,已有終身之約;中道不棄,終圓偕老之心。情極而緣生,終不悔千日逢災厄;義盡而緣滿,真可謂佳人意自堅。人間最切是深情,既出至誠,論律文亦無其禁。以愛及愛,你二人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御史權為月老。宜從先約,可斷后婚。
念誦出來,眾人無不歡喜,就算是原先鬧事的府學生,雖然還是有不滿意的神色,但是看呂震詞氣粹然,倒也佩服這一篇判詞筆下生花字字珠璣。
張遠遠聽了,不由得稱嘆道:“果然一篇好詞!”
那女子和懷抱她的男子就感激涕零叩頭不已,然而呂震將判詞交與他們,將折扇收入袖中,指了指張方向道:“勿要謝我,爾等的貴人在那里。”
這幫學生就問道:“敢問大人,這位夫人是何人氏?”
呂震微笑道:“這就不是你們該問的了,今日唐突了貴人家眷,汝等自當避忌,不可再孟浪了。”
這幫學生可以對賤籍的樂伎不假辭色,但是對正兒八經的貴婦人就不能也不敢唐突了,要不然真成了浮浪子弟。一群人聞言似乎都若有所思,便對著張的方向作揖了一禮。
張就自己回到了靜室中,準備休息一會兒就回王府去。沒想到不一會兒方才她見到的這一對落難男女就雙雙過來拜謝她了。
“謝恩人成全!”這女子道:“謝恩人活命之恩!”
張讓他們起來,問了他們的名姓,男的名叫施進卿,是個江南地方的商人;女的叫蘇宦娘,是北平教坊司下的樂伎。她便問道:“方才呂僉事給你們的判詞,拿到官府去,是可以直接辦理落籍事宜嗎?”
“有呂大人這一篇判詞,”施進卿道:“通判應當不會阻攔了,我二人能得生聚,都仰賴夫人的恩德!”
張點點頭,道:“不是我的恩德,是你們情比金堅,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施進卿請教張姓名,說日后定當圖報,張就搖頭道:“不用圖報,我原以為關盼盼、嚴蕊乃是前朝故事,沒想到今日能親見,你二人聚合,當知情歷艱辛、好事多磨之意。”
“宦娘,你讀過書,”張道:“為我一誦嚴蕊《卜算子》。”
蘇宦娘就微聲唱道:“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